绯仏恭维引导,槲就强势将其打断。
一双无害乌眸微微大睁,浮露抹刺骨的戾气来。
“一曰万物生。”
不……
一滴冷汗自绯仏的额角泌出,沿着碎散发丝,滑下眼角痉挛的乌筋。
“二曰斗星移。”
挣扎着、抗拒着,绯仏缓慢地摇摆起头颅,并于脖颈后仰间、愈发激烈。
却在将要脱出指尖钳制的刹那,槲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扼上绯仏的咽喉。
“三曰界穹持。”
这样下去——
紧贴在颈侧的五指缓缓收拢,深嵌入绯仏裂痕交织的白皙皮肤。为了攫取空气,绯仏的一双善眸不得不眯起,张唇大口呼吸。
绯仏的耳畔充斥着自己那嘶哑的呼吸声。
但在勉力睁眼一瞥的刹那,他在那从陡然贴近的荆棘中,读到了预言的终结。
“有曰之是,神借于天,终归于天。”
空旷的囚室忽然静了下来。
良久,槲松手直起身,向后退开两步。
并在那破败身躯摇晃着仰倒、停滞在双锁链牵绷间,冷漠转身。
门再次打开,朦胧的微光投下。
正沿着竖贯绯仏面孔的乌痕旋开,映亮他无神的黑眸中,一瞬划过的刻痕。
晦暗的残轮短暂浮现在绯仏眼中,又随瞳膜扩散,分裂滑向两侧。继而,在触及到眼仁边缘的刹那,崩解作无数碎片。
悄然溺融入黑暗。
*
暴露于白昼的霓虹钢城,或许会丧失一些魅力。何况,在真言的镇压下,大量人群都被拘束看管了起来,一向热闹的街道无比冷清。
但当漓步上空旷但整洁的大路,越过无数店牌与荧幕黯淡的银灰高楼,望向那尚蒙薄光的漫天阴云时,他却久违地感到了几分舒畅。
并在双手插兜迈步间,倦怠轻含起双圆仁。
漓走得并不快,所以槲很快就追了上来。祂面上尚残存着一些森沉的愤懑,不过在加入沉默的光子一行后,便自觉没有挑起话头。
于是,祂们愣是维持着诡异的安静,直到被漓引着走出高塔周边的宽道,驻足在群楼脚下的银白圆台上。
三秒后,荧幕自圆台边缘升起。
继而,在封顶的片刻后,徐徐起步上升。
暗沉的玻璃飞掠于身侧,散折开大片朦胧的辉晕。狭窄的地面自祂们脚下远离,空悬的长廊在祂们头顶降临。
并在浮厢停稳的刹那,银白圆台旋画出个许可通行的绿色三角。
“五年前。”
荧幕降下之际,漓忽的开口了。
稍落后一步的斐尔反射性抬头,却没能捕捉到漓的视线。他只平静望着前方,抬步走下圆台。
“长老们为什么默许「青」对「白」动手?”
鲜绿的三角滑出,于两侧透明栅栏翻覆间,迅速蔓向长廊尽头。辙足回身间,透明的履带开始运转,托着那站稳的影向前,宽松墨衣拂荡。
看着那双蔚蓝瞳眸定定垂望来,怔松全无谴责,阿勒夫有些不解。
但作为败者,他顺应赢家的提问。
“我们六地的长老,基本都是从末代王朝过来的。”
“即便未曾亲历任官,为维系光暗共治添一份力,我们也大多与「尤曼尼特」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身后,斐尔缓缓瞪大双眼。
身前,漓了然别眸向廊侧。
影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只静静欣赏着沿楼架起的店面与挂牌、如各色块条般垒叠于高空,又在被揭去了充斥着霓灯与人声的迷雾后,空留寂寥的庞大繁华。
“那么。”
在履带将带着祂们驶离这片拥挤的空巷时,漓懒散垂首敛颏,轻飘飘扫了阿勒夫一眼。
“讲讲太阳和你自己吧。”
话音未落,漓已顺着瞳眸偏回的方向,转身踏上了漆黑的铁网道路。
半身高的栏杆外,几柱钢条搭建的支架高高挂起线缆,隔绝开远处的林立高楼,却也在眼前投下碎落阴影。
漫行于薄暮的辉光与昏胧中,漓的一身墨衣被切碎了,每一寸皱褶、每一分肌肤,都被来回拉扯于迷蒙与黯淡间。
令阿勒夫悄悄别开对铭黑的缙云眼仁。
“百年前,天空王国尚为伊甸的圣光普照时,经受黑暗污染的光之子是没有半点生存余地的。”
“所以,在那场对抗暗界入侵的大型战役中,死在圣光灼烧下的光子,多于死在兵戈征伐中。”
“因此,戴勒斯设计了名为「太阳」的炼金造物。”
“为遮蔽圣光,也为避免沦落黑暗。”
阿勒夫短暂停了下,继而在槲的紧迫注视中,坦然陈述下去。
“我降临于太阳启动的那一刻。”
“陨落的神迹唤来了遗失的神明,但因为不被此世所接纳,我降格为光的子民。”
“并为了取得此身更稳固的合理性,与戴勒斯结契。”
“我们成为了一体。”
这就是明明各地长老只允许在任一者,戴勒斯与阿勒夫却被梅迦一齐授予了霞谷管理者的原因。
不过,疑点也很明显。
「你……真的是古神吗。」
当漓踏在上行的自动扶梯时,槲模糊失真的话语于心底响起。
但漓没有插入神明间的对话,只迎着头顶的错综钢架,昂首阖眸。
并有扶梯托着漓、跃出斑驳光影的刹那,晚风拂面来。银质发圈垂荡肩后,颊右单辫牵着蓬松柔软的白发拉开,露出漓敛尽锋芒的温和面庞。
「我名安提格拉佛,权主机械。」
「械.神.的.名.讳——」
「不是这个,我知道。我还知道,你记得全部古神的位格,但其中没有我。」
「……我的记忆,都是假的?」
「是。」
「那你又知道多少?」
「零。」
槲面颊一抽,怀疑这家伙是在耍自己。
可不等祂发作,阿勒夫就有条不紊地补充道。
「我所知的、有关远古的一切,都是以代码的形式备份在我脑中。」
「但在为终焉注视的此世,我不能解读。」
槲顿时没了声。
阿勒夫也没做多解释,就这般缄默着,掠过这难知何层何重的牌匾与店阁,穿过那栋栋高耸钢楼的狭窄缝隙。
扶梯的尽头,桥突兀断在了高空。如同误入了窟穴一般,钢板构成的贫薄危房挤挨着自地面攀上两侧,又依着高桥倒挂覆来。
此处的建筑是那么的混乱且肮脏,偏偏于断桥之前,留下一线横亘微光。
「那些家伙……让我记住这个虚假的结局,并带到这个时间点,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漓走向桥头,轻巧试探着它所能承载的重量时,阿勒夫回头,看向倚在扶梯旁的槲。
槲怔怔垂敛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你亲自去问真神,会更适合一点。」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槲憎嗤一声,方讥笑着恹恹抬眸。
「想见祂,都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去了啊。」
「不会。」
注意到漓踏上汇圆现形的水盘,回身向祂们招手,阿勒夫率先收回视线,迈步向前。
「预言里的时间,快要到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槲忽的恨恨沉下面。但终究是在斐尔溢满疑惑的目光扫过时,直身离了扶栏。
踏落鞋跟后,浅波轻起于澄水的边缘,水盘就抵着断钢尖锐的棱角,悠悠滑出。
束手兜中、站得笔挺,漓注视着,陈石铸造的灯吊底,久熄的篝火堆散在顶。
又于悬游出这窄缝的刹那,映入满瞳和煦微光。
晃悠与漓眼中的一泓凝滞寂静糅合。
*
晚夕将落。
垩土深处的柱碑洞云倾光,越过停倚在城外的数十艘乌黑巨舰,尽数洒落在那拱筑戎壑的银白高墙上。
可金属的质地将天上赐予的余温抹去,只剩冷弧流溢过环沿。
而在中央那艘主舰投下的阴影中,垂放船板的墙顶,身披戎黑长衣的欣长少女正背着宏城,听一名穿白西装别红玫瑰的人类汇报。
昔日的城主秘书已基本讲清接盘现状,正打算收尾,却在注意到城中飞来的一个小黑点时,蓦的愣了下。
注意到人类的走神,少女便寻着目光,偏转过一顶漆黑军帽。苍灰绒领上,一枚柳叶眼半沉在阴影中,又随缓缓眯起、旋开满目透光裂纹。
“去做你该做的事。”
听真言的小殿下冷冷下令,秘书愣了片刻,就抱着书大的白板一欠身,迅速离开。尼刻则拂掌敛合一身厚重长衣,慢步朝阴影边缘迈去。
长筒军靴踏在这金属墙顶,铿锵清亮。
仅这十几秒,遥远的水盘已徐降于高墙边缘,再悄然自光子们的足下抽离,汇入宽松的墨袖中。
恰此,尼刻驻足在五步外,乌瞳半抬帽檐下,森沉盯着闲适走来的影。
偏生漓似是毫无察觉,只随意掀眸望来。
“一切安好?”
同多日未见的合作伙伴打记招呼,漓见尼刻不应,也不甚在意,只扫过一眼诸舰,就抬步向前。
“人齐了,准备出发吧。”
漓的目光轻飘飘的,即便将要自尼刻身侧经过,也始终没有落下来。
所以,尼刻的纤长五指骤然自衣下探出,攥住漓的衣领,猛地扯到面前。
“是有曰要杀你。”
方抵跟站稳的足,又踉跄跌开两步。漓确实低垂下了双眼,但那片蔚蓝始终黯淡,并没有因为尼刻的突兀告知而改变分毫。
“主教、大将,乃至于霞谷——他向戎壑的所有势力发起赌盘。”
“以你的性命为代价。”
笃定陈述着,仿若早已推演过一千遍一万遍,尼刻将残酷的事实撕开摊开在漓的面前,企图激起他的愤怒或惧怯。
漓却始终如一滩死水般缄默。
“这次你能活,是因为他们的心不齐,尚会为额外的筹码互相争抢算计。”
“那下次呢?”
情不自禁地,尼刻死死扯着衣领的双手一松,又于漓摇晃着直起腰背间,更加狠力拉下。
她几乎是贴着漓的面庞,低吼出声。
“你真觉得自己不会死吗?!?!”
高扬的帽檐虚抵着眉心,随少女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那双大睁的柳叶眼中,乌眸充斥愤恨,却在漓长久且不变的注视中,颤着睫羽艰难将不解压抑。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尼刻如此诚恳劝诫道。
却只得到漓,缓慢且坚定的摇头。
“我要去,当面问个清楚。”
……不懂啊。
尼刻不懂啊。
为什么知晓了一切,他仍旧这般平静?
为什么碰了个满身伤痕,仍旧能如此执着?
但最终,尼刻只泄劲般敛眸松手,侧身让道。
见前途已定,槲凑近同阿勒夫嘱托,伴眸中荆棘盘蠕着褪去。
“这柩还没犯过杀孽,但怎么处置随你。”
荆棘自指尖抽离的刹那,柩忽的两眼一翻,径直昏倒在阿勒夫的臂弯。
追随那一丛荆棘空游、钻入漓浅摆动起的右腕,斐尔望着漓彻底步入昏暗的背影,不自觉张口。
“回霞谷吧。”
“以后……也不用下暗界了。”
怔怔注视着,那偏转来的温和面庞、半浸入光中,斐尔才恍惚发觉,自己是把漓叫住了。
继而,在思绪空白的嗫嚅中,斐尔对上了个安抚性的笑容。
“等我好消息。”
长久的缄默中,漓利落回身,乌骨伞尖压着衣摆,翩荡起个小小的弧度。
他拥抱黑暗。
他登上舰船。
他无畏赴一场,不归的终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