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也将灯笼挂回了墙壁的钉子上,拆掉绑在槐树上的绳子扔在树下挖了个坑埋上,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刚准备回地面上去,就听见身后有人道:“你大半夜出来,就为了在这玩泥巴?”
郦也头也不回抱怨道:“你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样很容易吓到别人。”
“是你玩得太专心了。”贺兰随道,“况且,刚才捡尸体断手的时候,也没见你害怕。”
“我这个人反应慢,”郦也回过身,拍了怕手上的泥土,随口道,“过一阵反应过来可能会吓得在被窝里哭。”
贺兰随“哦”了一声,道:“到时候如果我在你旁边,会给你递纸巾的。”
郦也:“……”
“你们吃完饭了?”他问。
“还没。”贺兰随道,“我只是看你不见了,出来找你。”
郦也眨了眨眼睛,诚恳地道:“谢谢你的关心。”
贺兰随:“……不用谢。”
郦也转身往地道口走去,贺兰随跟在他身后,只是将要进入地道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院子中央僵硬沉默的老槐树。
……
“村长说他们已经找过村东头和西头,现在剩下南边的田地和北边的树林,另外,他又强调,十字路口的红墙庙宇和庙背后的山里不要去,这里他们也已经找过了。”
“我建议,”余凌压低了声音,“我们分成两组去找,一边找人,一边找机会向其他村民打探情况。”
余凌和李三带着精神恍惚的白卫衣女生,另外两个一高一瘦的男人一见这种情况立刻表示要跟着他们,于是剩下郦也、贺兰随和小文还有她的队友四个成了一队,但这样一来三个新人就成了一队,而且这一队只有四个人。最后余凌道:“要不我和布……和新人换一下。”
瘦子阴阳怪气地看了郦也一眼:“凌姐还真是好心。”
“我也是怕出事。”余凌笑了笑,在李三不赞同的目光中,走到了郦也身边,对他抬了抬下巴,“你跟着李三吧,安全些。”
郦也没什么意见的换了过去,李三冷笑了一声。
两队人马分配得当后,都汇聚在了大门口准备出发,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迈出大门一步。
因为就在一个小时前,他们面前的地上,曾横陈过同伴的尸体和血液。
郦也打了个呵欠:“你们怎么不走,不是说要出去找人吗?”
他说着,抬脚往门槛迈去——
李三面露嘲讽,心说还真是蠢得连死都不怕,其他人有的畏惧,有的不忍,有的冷眼旁观。而郦也迈出去的那只脚已经落在了门槛之外,夜风阴冷,站在门外的郦也头脑四肢完整,什么都没有发生。
余凌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出去!”
郦也从大门口拿了一盏灯笼,头也不回道:“走了”
说完,苍茫夜色中只剩下一道单薄的背影,嵌在灯笼的红光之中。
李三喃喃道:“这家伙运气这么好?”
因为他们这一队人多,所以要去相对比较难找的树林,李三自然而然成了领头的,他边走边斟酌地道:“去树林得穿过村庄,我们先找村民打听一下情况。”
村庄笼罩在一片乌压压的夜色中,各家各院都点了灯笼,于黑暗中张开无数个猩红的眼睛,炊烟汇聚成霾云,冉冉升起,遮没了远星。黑沉沉的天空上唯有月亮——好似悬着的红灯笼,从未见过如此淫邪的月亮,像一团大肉球,充满了血丝,血红血红的浮在空里[1]。
路上的、田埂间的、房檐下的人,他们头顶压着黑魆魆的夜,看不清鼻子眼睛,就都形如鬼魅一般,或者皮影戏幕上牵线的纸人儿,在这混沌的月色里,在眼睛一般的红灯笼的注视中,行走着,忙碌着。
“这村子,”白卫衣女生打了个哆嗦,“这村子好吓人。”
“确实太诡异了,怎么会有晚上出来白天睡觉这种习俗……”
他们穿过了村庄的中路,这里的田地大多依在一起,房屋亦如此,李三走进了两片田地中间的土埂里,问一位坐在田埂上抽旱烟的大爷:“大爷,找您打听点事儿行吗?”
大爷睁开眯缝的眼瞅了他一下,道:“什么事?”
“大爷,我们是廖村长找来帮忙的,您有没有见到前峪村来的那个阴阳先——”
话没有说完,大爷就道:“没见过。”
李三只得无奈走开,他看了一眼时间,道:“我们先分开去打听,半个小时后在这里汇合然后再去树林。”
白卫衣女生跟着他,高瘦组合是一组,郦也落单了。但这正和他的意,朝李三点了下头,挑着灯笼往田埂深处走去。
“你要小心那两个人。”小说家忽然道。
“一大把年纪了还搞幼儿园小朋友孤立那一套,”郦也借着灯笼的光仔细望了望前面的人影,从口袋里摸出个用塑料袋包裹着的馒头啃了一口,“无不无聊啊。”
小说家:“……不是,你哪来的馒头?”
“刚在村长家拿的啊,”郦也道,“为了下井,都没有好好吃饭。”
隔着老远,他抬高了声音对前方摸黑锄地的大妈喊:“婶子,要不要帮忙啊?”
大妈被他吓了一跳,抬起头道:“不用,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廖村长找来帮忙的。”郦也走到了她身旁,将没吃完的馒头用塑料袋裹着放回口袋里,“不是说有个阴阳先生不见了,我在附近找找。”
大妈拄起锄头,目光有点奇怪的打量了他一眼,呢喃:“你这个娃长得怪心疼嘞,可惜了……”
郦也对大妈露出人鬼无害的笑容:“婶子,你有见过那人么?”
“没,”大妈低下头去继续锄地,“说是夜里跑出去,黑灯瞎火,谁能知道跑去哪了?”
郦也还想再问,那大妈却和刚才的大爷一样闭口不言了,只低头专心锄地,郦也换了个话题:“听说是因为王家的老人作古了才请的阴阳先生?”
大妈依旧不回答,郦也坚持不懈地道:“可老人的白事怎么能和祭祖放在一起呢,这不是不吉利吗?”
大妈终于忍不住插嘴:“不是祭祖,是天姥娘娘的祭祀。”
“天姥娘娘?”
大妈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她低头挖了两下地,又听见郦也在那不停地逼逼:“不管什么娘娘,都不愿意自己的祭典和死了人过的白事一起办吧?”
“你再不要胡说了,不敢对天姥娘娘不敬!”大妈摆了摆手,做驱赶状,“去去去,一边去,别打搅我干活。”
她说着放下锄头,对着大路的方向双手合揖,头颅深深地埋下去,口中念叨着“四方来财六六大顺天姥娘娘恕罪佑我平安”之类的话。
郦也走了一段,估计时间过去了有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回到了刚才分开的地方,李三几个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你怎么这么慢,”瘦子撇嘴,“问到什么情报没有?”
郦也摇了摇头,他看向李三:“你们有问到什么吗?”
李三的答案和他一样,倒是白卫衣女生声音怯弱地道:“我总觉得,村子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有点奇怪。”
郦也问:“怎么个奇怪法?”
“我说不出来,”白卫衣女生期期艾艾,“但就是感觉很奇怪。”
“我们是外面来的,当地人肯定会有歧视吧?”
“好了,”李三打断了他们的讨论,“去树林里找人吧。”
那树林比他们想的要大得多,一开始他们在一起找,最后为了加快速度不得不分开,还是李三带着白卫衣女生,郦也和另外高瘦组合一起。
夜晚的树林昏黑一片,大多是叶子落光了的乔木,簇拥着起伏的山包,只有郦也手中的灯笼红光一点,随着他的步伐缓缓摇晃。阴冷的风从树隙之间撕扯而过,灯笼中的火苗也被扯得忽明忽暗,在地上投射下三个人并排而行的影子,似隐似现,长短不一,犹如鬼舞。
“这,这真的,能找到人吗?”瘦子的声音打着颤。
“就算找到了,也会被吓个半死吧……”
郦也默不作声,三人沿着树林中被人踩出来的小道前行,一边注意着周围是否有什么像人的事物,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毛都没找到。
“村长不会在骗我们吧?李三不是问了,村长的儿子都说那个阴阳先生被村长杀了。”
他们议论着,脚步逐渐落后,窸窸窣窣跟在郦也后面。
“我们已经找了一个多小时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瘦子小声问郦也:“你走太快了,能不能把灯笼给我们?”
郦也将灯笼递了过去,就在这时,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乌鸦嘶鸣,几只黑漆漆的影子“啊啊”叫唤着冲向天空,而他们不远处的矮灌木从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乌鸦吧?”
“乌,乌鸦吗?”
灯笼的红光打过去,一团黑影从灌木从里升起来,涌动着,那仿佛是什么兽类,又或者是别的,支着四条腿在地上爬行。
“啊啊啊——”
高瘦组合转身就跑,郦也跟着跑出去一段,再回头去看,那东西并未追过来,而高个儿和瘦子两个人,找人时走得很慢,一遇见危险却蹿得比兔子还快,灯笼的红光应该在奔跑中被风刮灭了,荒山老林,遍寻不见那两人的踪迹。
“早说让你提防着他们。”小说家的声音再次冒了出来。
郦也摊了摊手。
刚才一通乱跑,已经偏离了林中的小路,郦也在原地等了转悠了十分钟,确定那俩人不会来找他,灯笼也没有重新亮起,林中昏黑,树木又都长了一个模样极难辨认,他恐怕很难沿原路返回了。郦也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往林木稀疏的方向走去。
“你说刚才那是什么?”他在心里道。
小说家疑惑了一下:“你在问我?”
郦也无奈:“不然呢,这里还有别人吗?”
“我也不是‘别人’啊,”小说家理所当然道,“我就是你。”
郦也沉默不语。
小说家哂笑一声:“你不相信我。”
“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都不会相信吧?”郦也淡淡道。
小说家“啧”了一下:“纠正一下,你不是个正常人,你是个精神病患者。”
郦也:“……”
他做了个把嘴巴的拉链拉上的动作,但由于小说家并非站在他眼前的“人”,因此这个动作显得略有些傻逼。
他不相信小说家,这很正常。就像他刚才说的,任何人忽然发现自己脑海中多了一道声音都会惊恐或者难以相信,可是……他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那轮泛着猩红的月亮,对于忽然出现的小说家,他竟然丝毫不觉得陌生,甚至对她的声音有几分默契的熟悉。
或许他早就知道小说家的存在,只是,这件事被他忘记了。
他还忘记了什么?
他到底遗失了多少记忆。
高个儿和瘦子跑开对于他来说毫无影响,他更习惯独行,现在唯一麻烦的就是他迷路了,天亮前必须找到路并回到村长家。
郦也在树林里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树林逐渐稀疏,地面的坡度也跟着缓和起来,他从灌木孔隙里钻出来,发现自己眼前似乎是一片广袤的荒地,荒地上攒着几个土堆,支棱起一两棵歪脖子松柏。
他莫名觉得眼前的景象似乎很熟悉,于是沿着荒地往前走了一段,昏暗渐明的天光里,两条交错的黄泥路往远方蜿蜒而去,中央是一座红墙庙宇。
村北的树林竟然和十字路口的山坳是相连的,但是他很不幸地走反了方向,走到这里来了。
“你还记得进村的路吗?”小说家问。
“记是记得,可是天快亮了,不知道时间够不够。”
就在他思考对策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嘣”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郦也霍然回头。
身后唯有一座孤坟,黎明黯淡的天光垂下来,压在满是尘土的怪松枝头。
他目光一瞥,发现坟前的供奉的碗碟不知什么时候碎了一个,里面脏兮兮的面果子散了一地。
郦也屏住呼吸,脚步无声地绕过去,看见松树和坟茔之间的空隙里,缩着一小团黑影。
那似乎是个小女孩,但却又不是,“她”身上套着一件夹袄之类的衣服,已然破旧脏污得看不出颜色,头发很长,杂乱的披散着,遮住半边青白的脸颊。而之所以说“她”不是人,是因为“她”的眼睛,没有瞳仁,眼眶里像是镶嵌了两颗石头,蒙着一层青灰的阴翳。
而她的四肢更是奇怪,仿佛都折断了又用什么东西拼接在一起,已经不能正常行走,于是伏在地上,像是兽类一般。
“她”紧紧地攥着手里,或者说是前面肢里的一块面果子,姿态警惕地盯着郦也。
得益于刚来这里时的经验,郦也不敢离这怪物女孩太近,他不确定小怪物是不是能听懂他说话,但他还是决定先礼貌性的问一问,不行的话,反正他已经瞄准了脚下一块砖头,不能和“她”打成一片,那就把“她”打成一片。
于是他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面果子问:“你是来找食物的吗?”
小怪物雾蒙蒙的眼睛眼睛看了他一下,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其他动作。
郦也从口袋里掏出他出门带着的馒头,掰掉他啃过的地方,缠紧塑料袋扔过去,小怪物惊得差点跳起来,郦也连忙道:“那是吃的,我从家里带出来的馒头。”
他将刚才掰下来的馒头块朝着小怪物扬了扬,塞进了嘴里。
小怪物慢慢伸出手去,然后动作极快地将包裹着塑料袋的馒头扒拉过去抱在怀里,依旧非常警惕地盯着郦也。
“看吧,”郦也在心里道,“我就说他肯定能听懂,本地鬼都会讲方言,没道理她听不懂我说话。”
小说家:“……”
郦也出声对小怪物道:“你知不知道,从这里去上官村,有没有什么近路——”
话刚说完,不远处的另一堆土坟上就像是有黑色的雾气一浮,一个披着破烂斗篷的黑影飘了过来。
郦也“哦豁”了一声:“有熟人,不是,熟鬼。”
小说家震惊道:“卧槽,那是个什么东西!摄魂怪吗?你要不要先跑一步!”
可郦也却像没听见她的话,只是从脚边的地里摸起板砖,然后站直身体。
小说家:“你怎么不跑?”
郦也掂了一下手里的板砖,道:“看到它头上那个坑了吗?”
那游烟一样的斗篷飘近了,它戴着兜帽的侧面凹进去一大块,就像兜帽里的“头颅”碎裂开一个洞,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似的。
小说家道:“……看到了。”
郦也道:“我砸的。”
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