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那罗的生命形式跟人类完全不一样,一开始梦野久作还以为它们是某种蘑菇,结果实际上却是树的种子。
“森林会记住一切。”在桓那兰那生活久了,他发现这句话经常会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性格各异的小萝卜头身上。
对兰那罗而言,记忆是群体可以分享的能量,只有最深刻记忆的种子才能成长成为树进入生命的下一个阶段。
孩子长大不记得,但是兰那罗会记得。
兰那罗忘记了,但融进他们灵魂的森林会记得。
为了抵抗无留陀,森林也要失去记忆。
无留陀,兰那罗们这样称呼那个看着就相当可怖的地界。
猩红的花蕊绽开,带来的却并非生命的气息,而是不断蔓延的死亡,带着深重铁锈味道的机械生物漫无目的游走在死亡的边界,对林中的生灵步步紧逼。
森林生了病,很严重的病,即使是最大胆的兰利遮也禁止那菈久作到无留陀的地界去。
但显而易见,梦野久作从来都不是闲的住的人。
很快他就迎来了机会。
一个金发的少年带着身边漂浮的白色生物来到了桓那兰那寻求帮助,他自称“旅行者”。
他们对梦野久作的存在感到欣喜,似乎是因为他是这个宛如仙境的地方唯一可以正常交涉的人类——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你是迷路到这里来的吗?你的父母呢?”金发旅行者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在出发之前这样问道,“我可以帮你找人。”
“我就是这里的人,”黑白双色的发色显得格外亮眼,他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习惯性的甜腻微笑,还扯了扯脖子上略小的红色围巾,“我可以帮助你们。”
实际上他对旅行者口中的须弥没有任何兴趣,全是人类的地方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友好的地方——即使有时他也会由着兰那罗把那些误入的小孩送回村庄,但他对自己的定义却是实实在在的“兰那罗阵营”。
扔了那跟随自己很久的铁丝和刀片那天,那一直在围巾遮盖之下的脖颈上细密的伤痕终于是露出了真面目。
从太宰治把他从医院里带到港口黑手党的时候,在深深烙印的恐惧之下,无论是谁,对q这个“活灾难”的忌惮只多不少。
觉察到一路上躲着自己的小脑袋增多,他一时也想到了什么,扯着并不怎么上心的甜蜜笑容,倒像是落荒而逃一样快步来到了兰罗摩的小屋。
明明那么多痛苦都忍下去了,现在为什么还这么难受呢?
他不知道。
q是武器,q是不会哭的。
早就习惯了才对。
每一个小恶魔都拥有成为天使的机会,只是没有人给过梦野久作这个机会而已。
成也脑髓地狱,败也脑髓地狱。
他只是在看到兰罗摩的那一刻,止不住的咸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
在港口黑手党的无数个独自呆在不分昼夜的房间里,在他一开始没有彻底理解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还会学着记忆里母亲的样子向上天祈求,祈祷着能够有人来救他出去。
那个时候是怎么说的?
“无论是谁都好,救我出去吧。”
到后来,他已经不再奢望,每次出去都怀揣着满腔愤怒和怨恨制造着无穷无尽的血腥,甚至连门缝里的光也变得那么刺眼。
还没等梦野久作适应这脖子上光秃秃的触感,他就看到小萝卜头一样的朋友将一条对他而言稍微小些的红色布料搭在了那上面。
轻轻地,兰罗摩帮他擦拭着泪水:
“那菈久作,坏人想用他们的傲慢不加掩饰的自私把你埋进土里,不要变成那样的大人,你本来就是种子,终将成长为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森林会记住一切。”
梦野久作仓皇地扒拉起那条红色的围巾,并不合身,甚而至于还有些许简陋,但却带有让他安心的森林气息。
直到深色的晕染砸在布料上,他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努力用袖子擦拭着泪水,却像是失控的水龙头一样怎么流也流不干净。
或许是常年积压的委屈一并爆发了出来,或许是终日惶恐的不安,在这一刻,梦野久作终于开始像这个年龄段的所有孩子一样学会了再次大胆地嚎哭,好像要把那些伤痛都哭出来似的。
……
人总是喜欢造神和毁神。
人们认为神明无欲无求却又偏爱人类,但当人类有所求的时候却又会献祭给神明东西。
这样的矛盾其实很有趣。
当你的思想和认知达到一定高度,你就无法再向最底层兼容。一次次刷新下限,当一个个伦理道德防线被突破,再想夺回那些失去的阵地就会是痴心妄想了。
那些环环相扣,用心良苦,精心打造的封锁与围剿,总有一天将会收紧到再也无法挣扎的地步。
善者不善,恶者非恶,喜者强颜,悲者带笑。
“即便您如此的智慧,可将如此的重负一一抗在身上,究竟是将那些视作无价之宝,还是将自身比做一文不值呢?”
细雨笼罩着的墓园,黑色伞柄之下的旅人脱下白色绒帽,紫红色的眼眸里流动着不知的思绪。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英雄一样,永远拼了命的反抗一切。有些人,光是逃离黑暗,就已耗尽全力了。迎战的确光荣,逃避也非可耻。
更何况,他的确从那灼烧一切的火焰中,看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这太过真实也太过残酷,却依然夹杂着深深的怜悯。
总有人站在阶级的高台上,看不见黄土与大地。
他们都是事实上的边缘人,只不过一个愿意继续扮小丑,一个已经无法坚持下去扮小丑,周身气力化作厚厚的茧,死死包裹着自己。
一排排墓碑曾经被打理得很好,现如今上面却已然长起来了细密的杂草——或许是因为,会为他们除草的人如今还生死不明。
……或许得到答案要不了多久。
战败国割舍的这片土地,上位者治理下闭塞的视听,他们不接触外界就会“幸福”,一旦接触外界就会“不幸福”,那这样的幸福究竟是不是幸福呢?又能维持多久呢?
这确实是一个哲学问题。
其实,最大的遗憾是,无人真正在意他们声嘶力竭的哭喊和求救吧。
“请留步。”
“这位……‘魔人’先生。”
不请自来的来访者的脚步一顿。
……
梦野久作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像兰那罗这样的生灵,在面对所谓的“人类朋友”时,也会有不顾代价也要救的心理。
小孩子长大之后就会忘记兰那罗的存在。
旅行者要救的那个叫“拉娜”的巡林员不也是早就忘了兰那罗的存在吗?而兰拉娜居然选择为了这个早就遗忘它的朋友费尽心思。
太奇怪了,真是不能理解。抱着兰罗摩的梦野久作如是想道。
为了度过快乐的无忧节,结出希望果实,旅行者一行人从桓那兰那出发寻找没有回来的兰那罗——当然,这次梦野久作选择和兰罗摩跟着一起去。
他们都喜欢冒险。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少年手中的无锋剑斩断了死域,他是这样称呼无留陀的。而那瞬间爆发出的威力和召唤出战斗的同伴相当强力。
这样几乎无条件的强大之下,即使是在港口黑手党浸淫许久的梦野久作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旅行者的确有两把刷子。
偶尔他也会看见旅行者放空的金色眼眸,据派蒙所说,他们是在和另一端的伙伴交流。
他们在山间找到了兰非拉,兰萨卡,兰茶荼,兰阿帕斯这几个沉迷做菜的家伙,留下的菜谱在旅行者和派蒙的改良下变得相当美味。在桓那兰那吃了很久粗茶淡饭的梦野久作忍不住添了三碗饭。
最后,这不靠谱的几个“哥哥”为旅行者送上了独特的花:
“如果你也有妹妹的话,就一定不要输给无留陀!”
他们一起用灵药治愈了保护森林的大蘑菇,不知道是不是久作的错觉,须弥的山貌似都是镂空的,居然也不会掉下来。
不过迷宫还是很有趣的,除了因为身高抓不住四叶印的时候,兰罗摩头上的叶子都快转冒烟了才把挂在树枝上的那菈久作给提溜起来,惹得旁边不禁笑出声的派蒙被他抓住披风往下拽,吓得脸都白了。
他们跑到雨林修好了失控的法留纳神机,还遇到了久违的兰纳库拉。小块头的兰百伽梨一击就打败了遗迹守卫,就连旅行者都露出了“大哥求罩”的表情,虽然后面旅行者自己辟谣这是另一端的伙伴的激动,但梦野久作并不认为这个家伙真的存在。
金发像太阳一样的颜色,和“那菈法留纳”记载下来的容貌相似的旅行者在这时露出了笑容以外的表情——那是梦野久作熟悉又陌生的,悲伤。
金发,少女,看来是他说过的自己失踪的妹妹。久作心想,不过真有人能活那么久吗?兰那罗们计时的方式有些混乱,不妨碍他知道几个月亮代表的时间跨度。
腐蚀的沙兰树下,他们封印了污染的源头,开始清除希望之树的噩梦。说是噩梦,并不像久作的脑髓地狱那样充斥着绝望,而是一切归一的死寂。
无忧节上,由每个受到旅行者帮助的兰那罗收集到的不同种类的花朵编织出的花环在少年灿若晨阳的金发上显得格外亮眼,这象征着好那菈和兰那罗的友谊,即使兰那罗会很快忘记,但友谊也是可以戴在心上的。
对于兰那罗来说,记忆就是力量。最美好的记忆附在花朵之上,送给旅行者,化作勇往无前的力量。
他勉强也摘下一朵花混在兰那罗们的礼物里,赠予无私的金发那菈——嗯,是经常被他打的那只骗骗花交出来的保护费。
就连自认为看透了人性的梦野久作都觉得旅行者这样最开始只为了救人后来做了这么多事的人能被称作无私。
旅行者弹奏诗琴,大家齐声合唱的快乐很快掩盖了那菈久作内心那一丝的不安。
在记载着那菈法留纳事迹的壁画前,戴上花冠的少年流露出了一种复杂的,他不能理解的情绪。
“我们终将重逢,在此之前,我会走你走过的道路。”抚摸着壁画的旅行者似乎看到了疑似他妹妹的这个“那菈法留纳”曾经的旅途。
望着身旁久作不解的神情,少年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摸了摸小孩的头:
“小久作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不可替代的人的。”
根本不可能。梦野久作愤愤不平地想道。无论是轻易把自己卖给□□的父母,还是拿自己当工具的森鸥外、太宰治,都是一个样!
“那菈久作是不开心吗?”
兰那罗走路的声音特别有趣,以至于沉浸在自己的暗黑世界里的梦野久作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如果有一天我要走,兰罗摩可以陪我一起吗?”蹲在山洞一角,他这样郑重地问道,又怕如果某天回到那个黑暗的世界,这会影响到自己唯一的朋友对人类的看法,“那个时候,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
兰罗摩歪着头,眼睛里闪烁着星月的小孩戴着和它同款的红色围巾,期待着那个回答——
“如果那菈久作需要兰罗摩,兰罗摩就会在你身边。”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梦野久作心满意足地抱着兰罗摩,随即就又跟着旅行者的步伐进入了另一个山洞。
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话,该有多好?
意外还是发生了。
希望之树被黑暗污染,无法结出拯救巡林员的希望之果。
这个时候,兰罗摩却提出了一个令那菈久作感觉到不安的建议。
就连一直以来没心没肺的派蒙也急得一直飞过来飞过去:
“变成树?不能走不能说话和吃东西,好可怜啊!这怎么能行呢?!”
梦野久作没有说话,只是不安地扯着围巾,一下,又一下。
比起这些天忙上忙下的旅行者和派蒙,真正在桓那兰那和兰那罗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他知道得更多。
对于兰那罗而言,能够成长成为树才是荣耀的,因为他们是种子,为的就是成为树进入下一个生命形式。
在往昔的桓那兰那,铺天盖地的死亡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旅行者发挥了全部实力对战无留陀。久作罕见地使用了自己的力量,尽管这对于战局来说于事无补。
在终焉的死气击退他们之前,兰罗摩挡住了攻击,绿色的花叶撑开了庇护的屏障。
头上代表希望与祝福的花冠为少年带来了无穷的力量,击败了无留陀的化身。
兰穆护昆达将自己的身躯化作莎兰树压在无留陀上作为最后一道封印,那个巨大的沙兰树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
在把最后的记忆交给兰罗摩之后,兰穆护昆达在最后一幅壁画上加上了第二位“金色那菈”的身姿,安心的回归了沙桓。
他们共同击退了敌人,却无法改变一片死寂的土地。
梦野久作一直以来的疑虑终究还是发生了。
一直陪伴引导久作的小精灵在离开之前,对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迷途的孩子说:
“森林会记住一切。”
兰罗摩汲取了希望之树的力量,决定成为新的觉王之树。
这是生命延续的另一种方式。
这种信念下,哪怕再胆小,再羸弱,也没有任何兰那罗会畏惧死亡本身。大家都默默积累着记忆,无忧无虑的生活着,就算是与死域战斗也能勇敢无畏。
“骗子!大骗子!”被旅行者拦住的梦野久作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离开,“不是说永远在我身边吗?!”
金发少年取得了用记忆结出的希望之果,森林里对抗无留陀而受伤的孩子得到了救赎。最开始委托救人的兰拉娜已经忘记了旅途的同伴,它的记忆做成的果实拯救了它曾经的朋友。
兰拉娜还活着,它愿意舍弃记忆来拯救朋友,朋友被救活,自己却遗忘了一切。
但还在等待着的那菈久作却再也难见到自己的朋友了。
为了治愈森林的痛楚,兰那罗们将宝贵的记忆交付出来,它们忘了曾经一同历险的旅者,也忘了这个闯入它们世界的孩子。
但共同经历过的旅行者、派蒙,甚至是另一个世界屏幕前的玩家还是会记得。
黑白发色的孩子独自徘徊在新的觉王之树身边,将红色的围巾挂在新生的枝条上,森林安宁的气息就像兰罗摩还在他身边一样,任凭派蒙怎么说也不肯离开。
“旅行者!怎么办呀,我怎么说他都不听!真是的!”派蒙在空气中狠狠地跺脚,气呼呼的样子却还是不太放心。
“让他再呆一会吧。”旅行者摇了摇头。
金发的旅行者在再次踏上旅途之际,将一封信转送给了梦野久作,他说:
“这是一个不属于森林的孩子留下的,但我想你应该看看。”
【你要好好长大,不要输给风,不要输给雨,不要输给冬雪,不要输给炎夏。少年人,你在孩童时应当快乐,使你的心欢畅,行你所愿行的,见你所愿见的,然而也应当记住黑暗的时日。但愿新的梦想永远不被无留陀侵蚀,但愿旧的故事与无留陀一同被忘却,最终,森林会记住一切。】
……我们还能再见吧?
秘境的出口近在眼前,这份礼物却永远留在了孩子的心中。
他在黑暗中迷失了太久,重新学会的爱的能力将会作为森林的礼物保佑他面对冷酷的世界慢慢成长。
总有一天,挚友将再次同行于茂密的森林中。
一切美好的事物终将归来,一切痛苦的记忆也会远去,就像溪水净化自己,枯树绽出新芽。
森林会记住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