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四下里依旧是黑漆漆的,背后传来赵虓轻微的鼾声,身上还沉沉压着他一只胳膊。
身子似乎爽利了不少,难道是卞太医来施过针药了?可这中间的事情她竟然丝毫都记不得,这卞太医真有这么神的医术,睡上一两时日便可好转得这般快吗?
宁悠静静躺了一会,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觉出异样。
这些日,她应当在凤州的行宫,可这床榻的样式、材质却变了,床敷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纹样,乃至这般绣样的被衾,都是她和赵虓刚成婚时在顺安用过的。
鼻腔嗅到的也不再是楠木香,而是他身上干燥的北方气息。她回想起风沙、戈壁,想起一望无际的山川和大漠,想起驰骋沙场的铮铮铁骑,却就是想不起柔婉氤氲的南方水乡。
他向来是极不喜欢她熏香的,直到她随他去到襄南,因天气潮湿,被衾衣物总有潮味,他也难以忍受,这才勉强同意。可此刻她熟悉的那些熏香味道却一概消失得无踪无影。
所以,她到底是在何处?
宁悠陷入一阵迷惘,愈发想不清楚时,身后的赵虓有了动静。
大约是感觉到她醒了,他贴上来,沙哑着嗓问:“怎不睡了?”
她不知作何答复,愣着时,他的手探下来揉了几下,随即某处坚抵上她,“既睡不着了,我今儿要早些动身,快着来一回。”
不待她反应,他已动作起来。她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撑胀和涩痛,好容易适应了,攀着他任他挥汗时,不免惊疑于他竟来得这般孟浪,一点不顾及自己的病情。甚至这身子也是莫名不同,就像不属于她的一般。
赵虓平日里虽是惯了的那副粗直冷硬做派,但在床笫事上却热烈如火,缠郎一般。他一向欲重,夜夜与她宿在一起,从无例外。欢爱的次数更是频繁,甚至偶尔,如同此刻,大清早的还要再来一次。
也只有做这事时,他才能温情少许,对她依恋疼惜,她也才格外感到被他爱重着、宠溺着。渐渐地,从这水乳交融中她亦感到身体得到欢愉和满足。
可现下,别说享受其中了,她却竟是筋骨生硬、涩磨干痛,宛若一块未被全然开垦过的田地。
兴许是久未同房,又将将大病初愈,身子还不适应?
她忍着难受,待他完事叫水,才欲问上一二。
方要开口,话却哽在喉头。因为赵虓起身点上了灯,她借着光向他望去,这一眼,叫她惊诧非常,脑中空白。
他依旧是从前不怕冷的习惯,哪怕冬日里也爱赤着膀子。可这个她熟悉到每寸肌肤、每根发丝的男人,忽而看起来年轻了十岁不止。容貌、体格,尤其气势,处处截然不同,哪里还是那个已至不惑之年,举手投足钧严皇威的帝王?
她大为迷惑,试图从这一切的异样中寻找出一种解释,直到赵虓的手探过来,要捞她下床去清洗。她看到他光滑得不曾留下丝毫伤痕的右臂,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伺候着他先清理干净了,他才允锦钰进来伺候。
待他出去,锦钰为她擦洗的时候,她试探地问:“我的病,好了?”
锦钰露出愕然的表情,“王妃何曾病了?可是奴婢疏忽了,哪里照料不周?”
宁悠了然了,与她猜测得一样,她不曾病过,锦钰未改口唤什么“皇后殿下”,她也仍是好端端的冀王妃。
可哪边是真,哪边是梦呢?她糊涂着,又问:“今儿是什么年月?”
锦钰感到莫名,但还是答:“回王妃,今儿是正德十五年,冬月初三。”
正德十五年,那不正是她与赵虓成亲的那年?
仲春时节大婚之后,她便跟着他回到冀北布政使司顺安的王府,这会儿应当已是新婚的半年多以后,次年初便该怀上衍儿了。若是这年月,他的手臂上自然也不会出现后边打汝州时落下的伤。
宁悠看着镜中自己,几分陌生的稚嫩,若镜子里的才是真实,为何不能允她再早些时间呢?至少在刑城关一战之前,她便有机会提醒他避免那次失利,一切还来得及改变……
罢了,想起方才他已然受伤的左眸,横亘左眼眶的伤疤,再说什么已是徒劳。况就算回到那时候,她不过懵懂孩童一个,又能帮上已经带兵三年多的他什么呢?
早膳简单,赵虓一向用得不多,宁悠怀着心事,今日也没什么胃口,两个人都是没吃几口便放了筷子。
赵虓看她一眼,道:“这些日我宿在营里,不回来,你不必等着。”
按着她记忆里的这时候,朝廷命他为节制,顺安都指挥使朱雍为总兵,并冀军三卫,领兵夺回被后齐大将马友成占据的重城建孜。十一月里他一直在大营操练军士,几乎没回过府上,只在月末动身前,传话让她去了营里。那几夜他要她要得狠极,待到正月里,她便诊出有了身孕。
看她愣着失神,对自己置若罔闻,一点反应也无,赵虓有些不快地抬高了声音,“王妃。”
宁悠才回神,意识到自己失礼,第一反应是跪下去自谴,可迟滞了一瞬,竟忽然生出一种无所谓的怠惰来。
已是死了一回的人了,不论现在是真是幻,她都不该再像以前那样。身前为自己立下的鸿愿,不是正有了可以实现的机会吗?
从前看他这张凶悍的脸,听他粗声大气,没几分温柔的说话,她打心底里是惧的。现在却知道他在她跟前大多时候不过色厉内荏,习惯使然罢了。即便这下真触了逆鳞,也由他去吧。
她歉疚笑笑,“妾走神了,殿下说什么?”
赵虓眉皱得更深,“我说这些日不回来了。”
“好,那殿下仔细着身子。”
就只如此?
赵虓盯着她,那双小鹿似的漂亮眸子,以前总是一对上他的视线就怯生生地垂下去,对他小心翼翼地侍奉着,仿佛他是什么凶猛恶兽一般。惹他怜爱是真,偶尔感到厌烦也不假。
他不喜女子娇纵,却更厌恶一味循规蹈矩,可要让他说喜欢自己的女人什么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是她,都还可忍受。
今儿怪得很,她是突然变了副做派?怎就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凝视,不冷不热、轻飘飘地抛来这么句话就罢了?
他感到一阵复杂、莫名的情绪涌上来。似有些恼火,又无甚理由。想了半晌也没琢磨个明白,烦躁地起身,“我便走了,你不必送。”
她于是也真的没有送,只是起来福了福身,“妾恭送殿下。”
好个恭送。赵虓暗骂了一句,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前不管他怎么拒绝,她都坚持恭恭敬敬地迎来送往,还叫他不耐烦地斥了几次。现在她真的听从,他又觉得心里空落。
真是欠的。
左右都是他发了话让人家不必送了,自然也不好再为此发作。
一旁的承奉司副都正胡广心下为宁悠捏了把汗,见赵虓什么也没说地拂袖而去,才松了口气,紧跟上去伺候着。
宁悠望着主仆二人的背影出了院子,便让人撤了没用多少的早膳。
其实赵虓在餐膳上还是迁就她的,他七八岁就提刀上马,十三四岁已经跟在老将身边打过数场仗,长年都是餐风饮露、条件艰苦。体力消耗大,喜爱盐重、油重的食物是自然。只是因她口味清淡,现在这些吃食才都换得清汤寡水的,他不怎爱吃也是难免。
以前,因这样一两件小事上的施恩,她便倍感受之有愧,更加畏首畏尾,不知如何自处了。
后来她其实也厌恶自己那样。
赵虓一生骁勇英武,战场上锐不可当、运筹帷幄,政局里杀伐果断、纵横裨阖,藩国中百姓爱戴、广受敬仰,如刀锋两刃,仁德之外,亦偶有残酷那面。不论怎么,他身边的女人也应当有与他相衬的大智大勇,怎可像她以前是个笨拙刻板的花架子呢?
天长日久,一潭死水对着另一潭死水,连她自己都泛不起涟漪,又怎么指望他漾出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