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临当然不可能告诉他,这是从自己的仇人、三界的公敌手中得来,会被怀疑有通敌的嫌疑,罪加一等,只是道,“从日冕教徒手里抢来的,我觉得用着还顺手,就一直随身带着了。”
日冕教,以天璇之影为名。入教教徒都会穿戴一身标志性的黑底金纹的宽大斗篷,而这些教徒外出传教之时通常是结伴同行,远远看上去就像一群密密麻麻的乌鸦。而近几年,教中的一些邪恶勾当被披露,也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存在,仙门百家的弟子常常会以自己杀了多少教徒来攀比,这种情况甚至出现在年末的家宴上。
虽说褚临自己的风评也好不到哪去,但和它比起来,颇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既视感。
越炤不置可否,道:“日冕神教的东西你都敢用?”其教徒在传教之时通常会自吹自擂地在加个“神”字。久而久之,许多人也遂了他们的心意,提起它就一口一个神教,目的当然不是恭维,而是极尽讽刺。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褚临显然是其中的老手,面不改色地道:“原本我肯定是打死都不愿意用的,但是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啊,我丢了佩剑,总不能没有一把防身的兵器吧?”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语气森然道:“以血养刃,它会一步步逐渐侵蚀、瓦解你的魂力。所以,从长远来看,你最好不要将血肉作为刀鞘。”说罢,他将短刀一转,将刀柄递给了褚临。
褚临接刀的手顿了顿,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这把刀被越炤触碰过之后,那道诡异的红光好像暗淡了许多,不仔细看甚至发现不了它的存在。随后,她垂下眼睛,纤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褚临将它随意别在了腰间,道:“既然你的问题问完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吧?”
对方没有出声,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也谈不上什么交情。你早就确定了我的身份,为何不公之于众呢,你不担心被阎王责问吗?”地府在三界的战乱中一直保持暧昧的态度,从未加以干预,越炤作为鬼师自然是以冥界的利益为先,但他凭什么会帮自己呢?褚临甚至想不明白她有何利用的价值。
越炤闻言却是一笑,不慌不忙道:“交情嘛,现在没有,以后可以慢慢培养...”
褚临一听他的笑声就觉得不妙,这人果然想要扯开话题。下一瞬,少年身体凑近,朝她勾了勾手,神秘道:“千玥如果想知道的话,就凑近一点。”
那边褚临还在迟疑,越炤却自顾自地半站起身,大有一副“你必须得给我听”的架势,距离太近,褚临看到那双就不见天日的漆黑眼眸,恍若深不见底的寒潭,忽地一怔,却听他悠悠道来,“你听说过六道轮回吗?”
“......啊?”他们不是在讨论出发点吗,怎么一下子扯这么远了?她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开口,“生前善恶,转世因果?”
见褚临一副困顿的模样,少年的神色愈加得意了,他道:“说的没错,那么你猜,你在死后会入哪一条道?”简单来说,六道可以被分为三善道和三恶道。她造了数不清的杀孽,黄泉都洗不清手上沾染的鲜血,褚临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大概是三恶道吧。”
越炤“哦”了一声,“旁人都对此事畏惧不已,你倒是接受的挺快。”
“自我第一次持剑起就知道——剑锋一旦出鞘,就不再有后悔的余地了。善与恶也好,对与错也罢,这些人皆在我的剑下化作一抔黄土,与之同时,我必将偿还一切的因果报应。”
此话一出,少年目光复杂地望向她,向后方靠去,又轻松一笑,“既然你连身后事都不在乎了,那我又何必苦恼于身前名呢?”
褚临腹诽,果真被他绕进去了,此人立场捉摸不清,态度又忽冷忽热,怕是问上个三天三夜都撬不出一句有用的话,只好拱手敷衍着恭维道:“鬼师大人,果真境界超脱。”
最后两字被她故意加重了语气,对方果然听得嘴角一抽。
“好了,不扯淡了。”越炤摸出那本可怜兮兮的《春秋录》,然后递到她跟前,“这就是从挟骨狱中逃出来的怨鬼,这就是我来人间的目的之一。”
指尖轻点着一页上的内容,褚临定睛一看,上面记载着一种名为疟尸的怨鬼,“额骨突出,状似犀角;独眼白尸,声似婴啼”。褚临评价道:“长得倒是怪恶心的...”
越炤微笑道:“很不幸,这“怪恶心”的小鬼就是你将功折罪的关键。”
褚临把桌子锤得砰砰直响,不死心道:“我能申请换一个吗?有没有长得稍微正常一点的!虽然我现在的洁癖没这么严重了,但你让我去砍它,我一时间还真下不了手。那什么...我一想到它的血会沾在我的刀上,我的身上就仿佛有虫子在爬。”
越炤“啧”了一声,轻声道:“要求真多。”说完,他往后草草翻了两页,语气有些幸灾乐祸,“不好意思,这已经是里面长相最普通的鬼了。”
“所以那天究竟跑出来多少怨鬼...”
“不多,在你的推波助澜下,也就几十只。”
“也就?”褚临有些喘不上气来了,她双手撑桌,不依不饶道:“这几十和几十之间,相差也可以很大。”
越炤翻书的手停滞了一瞬,轻声道:“让我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你只需要再帮我……”
他话还没说完,褚临就大叫了一声,连忙制止他,“你当我没说!”接着迅速捂起耳朵,口中念念有词:”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我接受这项委托!”
她急匆匆地说完,又急匆匆地走了,留下一脸好笑的越炤坐在原地。
*
“唉...唉......”
褚临斜斜依靠在一处凭栏上,只觉得前途一片暗淡,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气都在今天叹完。
往楼下瞰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雄伟戏台。台下整整齐齐摆着三排木椅,几乎座无虚席;台上两名戏子,一人手持羽扇,一人手捧桃花,褚临听得不甚清楚,只能从唱词中分辨出这应当是些艳词俚曲。褚临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轻哼道:“无聊至极!”
正在此时,不远处一人惊喜道,“姑娘,又见面了。”褚临眯起眼睛,发现正是那位吟诗的酸秀才。
对方笑吟吟道:“是不是他惹你不高兴了?”褚临思考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那个“他”是指越炤,她遥遥望去,只看得清少年模糊的白影,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双腿交叠着坐着,时不时做出翻书的动作,看样子还在研究那本古籍。
褚临斟酌道:“貌似...应该...可以说是?”
青年招呼她坐到对面,语重心长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你大可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褚临这才知道他误会了,忙不迭道:“不是...我们才刚认识一天不到啊。”
“...竟然才一天不到吗?”青年懊恼地低下头。
褚临有些哭笑不得了,道:“你误会了,只是普通朋友罢了。”青年的神色这才好转起来,褚临怕他又问出什么了不得的问题,要是被越炤听到了免不了被捉弄一番,连忙先发制人:“现在唱的是什么戏?”
就在此时,忽听得楼下传来一声剑鸣!
不知何时,方才捧着桃花的白衣旦角抬手间,衣袖中刺出一柄长剑,被剑锋搅烂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并且“嗖”的横在对面黑袍中生颈间。
“好!好!好!”周围人群的气氛空前高涨起来,众人皆不由自主地鼓掌呐喊。
秀才看到此景也激动起来,兴致勃勃地道:“这场戏是《琴川失守》,是这许家班的拿手好戏!”百年前的琴川一战,神界死伤惨重,也是夭厉的成名之战。
褚临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那名中生的眼角竟生生划过一滴泪,看样子已经悲痛欲绝,他轻声道:“太鸢,可曾记,你我结缘树下之约?”
褚临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一双浅眸微微眯起,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太...鸢?那是个什么东西!”从未有叫这个名字的仙官啊,更别提是与夭厉有渊源的女仙官了。
“太鸢就是太元啊。”秀才一摊手,有些莫名其妙,“三界公认的神界之主啊。”
“不...这我当然知道!可他、可他不是位男神仙吗?”褚临眼见着台上的发展越来越超乎她的想象,心中甚至生出了想要自戳双目的冲动!这两位不是典型的死敌吗?怎么到了民间,他俩的关系变得如此错综复杂?
又一名听客出声了,“小姑娘,这正儿八经的神鬼大战哪有这出神鬼绝恋有趣啊?况且,这许家班走南闯北,见识总比我们广,不过是在原来的故事中增添了点戏剧性罢了!他们肯定比我们更懂什么唱法更能引客!”
“砰!!”刀剑相撞,台上“夭厉”和“太鸢”终于大打出手,厉刀如风,快剑似雨。褚临刚放下掩面的手,顷刻间又重新盖了上去,因为更离谱的一幕发生了——
一招过后,那把原本刺向“夭厉”的雪白长剑在半空调转了一个方向,径直刺进了“太鸢”的心口,她居然自尽了!“夭厉”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将其拥入怀中,只听那旦角拼劲了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再唱:“愿与君…永世不复见!”
声音何其悲痛,何其决绝,引得台下众人皆是目中含泪、泣不成声。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句“好”,台下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褚临看了看天,又望了望地,觉得以往一些认知被彻底改变了,神情变得茫然无措,她喃喃道:“…原来夭厉竟是用这两招制敌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