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蔼的弟子边布五湖四海，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得她。况且她出门在外向来用的是假名，她此举贼喊捉贼，料想一般人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将两人的身份联系到一起，待到她解决完祝桓的事情就溜之大吉，就算有人察觉到不对劲也不能造成什么威胁了。

褚临敷衍了两句，一拍脑袋好似响起了什么，凭借着记忆朝着一颗香樟树快步走去。她将短刀收起，敲了敲树干，“胖子，跳下来。”见树上簌簌掉下了两片叶子，她只当白狐害怕了，便朗声安慰道：“别怕，我接住你！”

话落，树上掉下了更多的叶子，哗哗啦啦砸了她一脸，有一片樟树叶甚至盖到了她的眼睛上。褚临刚把叶子胡乱拭去，就觉得眼前一花，一团白花花的影子从天而降，她眯了眯眼睛，冲过去接它。

这下差点给褚临砸出内伤，她几次三番闭了眼睛又睁开，确认自己不是眼花了——

原本的白狐竟然变成了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及腰银发逶迤，披着件雪色罗裙，周身唯一的色彩便是那朱红色的剪水双眸，笑起来眉眼弯弯，颇有一番朝霞似血，融雪半销的味道。可她接下来的话就很扫兴了，“见到本座如此貌美的狐仙，你不感恩上苍就算了，这又是什么表情？”

褚临忽地想起了大汉的话——这真的是只狐狸精啊！

那她会不会吸干自己的精气啊？她截止到目前还不想死。

然后双手一松，狐狸精差点摔个四脚朝天，她拍了拍袖口，拂去不存在的尘土，冷酷道：“你刚刚喝了血母，好脏，我不要抱你。”

她这句话本意是在指责她：对正儿八经倒在碗里的水不感兴趣，反倒不顾自己的安危去喝来历不明的东西。狐狸精显然会错了意，立马开始龇牙咧嘴，甚至去扣自己的嗓子眼，“居然有这回事！好恶心啊啊，呕呕呕...”

褚临嘴角抽了又抽，又觉得出门在外带着这玩意儿好像有点丢人，连忙去制止她的动作，“既然你喝了没有被寄生，反而变回了人形，就说明它对你不起作用。”

“是吗？”狐狸精懵懂地点了点头，她乖巧了不到一会儿，却突然眉头一皱，怒气冲冲地道：“可是真的很恶心啊！你不告诉我还好，现在我知道了，这叫我怎么能忍？”她继续去扣嗓子，呕吐声一次大过一次，仿佛说了实情的褚临变成了罪人。

褚临脸色由红转黑，变了再变，最后双手掩面，状似崩溃道：“你吐之前能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吗？”

这次，对方终于停下了动作，疑惑地向四周望去。原本围观看戏的众人察觉到目光，纷纷退让，该打扫的打扫，该驱魔的驱魔，各有各的活计。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露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们身着雪青锦缎的校服，腰间挂着横笛，俨然就是一派神枢弟子的打扮，这祝府不单单请了城中行云庙的和尚，就连这上三宗之一的神枢都屈尊前来了。

神枢是上三宗里最不缺钱的，它地处物阜民丰的江南，宗主出身于工匠世家，擅长机关之术，谷中弟子这几年就有好几个新起之秀，而犀编便是他们最出名的造物之一，颇有几分青出于蓝的架势。神枢谷常年不许外人进出，一旦传来开放的消息，就意味着一阵腥风血雨——光是一张造物图纸便能引得仙门百家争得头破血流。

论家底深厚，就算是天阙都甘拜下风。而且按照他们一贯的态度，除非是百姓遇上了极其棘手的事情，不然他们绝对不会轻易出谷。

这一行神枢弟子大多和褚临差不多年纪，他们立即装作很忙的样子——以各种角度端详自己的笛子，甚至有人向同伴抱怨“你看我这笛坠的样式是不是已经过时了？”问题问得千奇百怪，只是他们憋笑的技艺不怎么高超，抽搐的唇角还是暴露了方才偷笑的事实。

狐狸精不仅自恋，而且爱面子。这下气得面色发青，七窍生烟，又不能奈他们何，干巴巴道：“啊啊啊……本座刚刚那副尊容不会全被看见了吗？我不活了！”随后，她视线一凝，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想像原先那样埋进褚临的颈窝里当鸵鸟。后者连连后退，一脸惊恐，“你想干什么？”

她一脸理所当然地命令道：“我不能像之前那样站在你肩膀上吗？”

“啊，你想对我这副脆弱的身躯做什么，你也不瞧瞧自己现在多重——虽说原本就不是很轻...”褚临抱着手臂，冷漠地开口，“嗯…作为我救了你的报酬，你得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褚临就问：“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被人抓到兽笼里？”

狐狸精装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吸了吸鼻子，但褚临明显不吃她这一套。

“我被一个凶巴巴的人揍了一顿，千方百计逃出来的，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笼子里面了。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对于这种无妄之灾，褚临也算是过来人。这种情况下，要么是异族来犯，要么是族中内乱，总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回忆也是徒增忧愁罢了，她也不好再多问，于是安抚性地拍了拍狐狸精的肩。

她笑嘻嘻地扯了扯褚临的衣袖，兴致冲冲地补充道：“至于我为什么会找上你，完全是巧合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缘相聚，有缘相识，有缘相见...”

“停停停！”褚临不想听她掉书袋，连忙止住了这个话题，又问：“第二个问题，我该怎么称呼你？”

对方显然松了口气，这问题显然比上一个好回答多了，她微微扬起了下巴，清了清嗓子，一脸正色道：“海灵音，大海的海……”

褚临颔首，故意和她唱反调，“海灵音，现在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人吗？”

这话乍一听像在骂人，海灵音刚想反驳，却对上了一双浅眸。褚临直勾勾地盯着她，带着几分探究与好奇，虽没有任何的杀意，却令她有些毛骨悚然。

三界中无非只有神、鬼、人、妖这四种种族，一般人看到白狐陡然变成人形，第一反应就是狐狸精、狐狸精地叫，而近几年里日冕教热衷一些令人胆寒的试验，比如切开人的肌肤，将妖兽的一部分躯体、甚至是妖丹缝合进血肉里，观察两者之间的融合反应，成功的寥寥无几。

褚临既然能问出这个问题，代表着已经提前否决了她是妖的假设，那么，为何偏偏问是不是人呢？

海灵音猛地反应过来，向后背上一摸，果真扯下一张符纸，她的整个身体僵住了，“你...”

褚临轻轻吹了一口气，符箓就如同蒲公英一般随风散成了一片蓝烟，她这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好了，你不用回答了，我明白了。”

这就明白了？她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不仅海灵音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远处屏气凝神正在偷听的众人也是茫然不解。

褚临方才所画的咒术只会对怨鬼一类产生作用，而对方的犹豫恰好同时否定了另一个猜测，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神枢弟子显然见过大场面，不但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有几个还开始交头接耳。

他们的目光频繁地在她们二人之间打转，说什么的都有，有的人说：“这一看就又是仙门恩怨，离她们远点，小心招惹是非。”有的人摇摇头，表示不赞同，“这两人怕不是祝老爷请来的戏班子里头的，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还有人得出了个惊人的结论：“这不就是那玉册上那什么《一朝被昏庸君主贬下凡，我震撼了三界》！”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惊掉了下巴，在褚临以为他们也觉得这话实在太离谱，心中不禁宽慰时，不知是谁先喊了声“好，你说得对”！之后就是一大片或羡慕或嫉妒的讨论声，“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可恶啊，明明是我先想到的，被他抢先说了！”“荒谬，无稽之谈！”

褚临和海灵因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阵无奈。

这时，褚临有些庆幸青蔼从来没有禁止弟子出入或者外界人士进出，她合理怀疑神枢弟子被关在谷内太久了，早已脱离了正常人的逻辑。

“安静！”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年，看样子是神枢弟子的领头，每个人都适时闭了嘴，不再吵嚷。

他盯着手中方向紊乱的罗盘，神情有些严肃，道：“府中邪物还未清理干净，你们两人一组，分成三队，分头行动。”

其余人满口答应道：“是，师兄！”话音刚落，六个人便行色匆匆地往三个不同的方向赶去了。

一旁的海灵音见褚临神色不对，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褚临摇摇头，未曾言语。正欲转身离开时，方才的少年叫住了她，“道友请留步。”他走到两人面前，先是文质彬彬地行了个拱手礼，“神枢谷，姜霏。”

她还未入狱前就听说过这个名字，此人身处神枢却好战的很，见到个厉害的就要找来切磋一番，同辈只要看见他就绕着走，生怕他又来找自己比试了。

旁人切磋一二那就是点到为止，姜霏则恰恰相反——只要我这次没有胜过你，那你以后就别想有安生日子了。

说得好听点叫一往无前，说的难听就是胡搅蛮缠。他这如同倔驴一样的脾气，让人头疼的同时也让人佩服，就连褚临的师父都夸赞过他几回，甚至调侃过江南有个你的知音，惹得褚临当时几度手痒痒，想找他比试比试。

褚临回了个礼，刚想开口便被抢先了一步，“我知道你，你叫...”

声音停顿了一刻，吓得褚临心跳漏了半拍，但他很快接着道：“褚临，对吧，祝二公子向我提到过你。”

她这才松了口气，迅速调整好了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回答道：“是，我本在寒枝街上靠算卦为生，无意间治好了一个乞丐的蜕皮症，便有幸被请到祝府上为二少爷驱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