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七月,台风过了境,被吹散了些微的酷暑立刻回升,然而楚萱跌落的心情依旧徘徊在谷底。
在CG国际销售部工作的第三年,她的业绩有所起色,终于才新租了一个独立的小公寓,置办了心爱的家具,哪知转眼她就不得不转岗,收入大幅度缩水。
手机“叮”了一声,是房东转发来的电费即将用完的消息,楚萱致了谢去缴费,再看了眼岌岌可危的储蓄余额,不免叹息一声——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呢?
就是你得省着用空调,却又偏偏遇到连续多天的40度高温……
楚萱的气刚叹完,姜姗就走了过来,低声问她:“萱萱,今晚你有没有空?能不能加会儿班?”
楚萱抬头,心中带着忐忑,问道:“点完册子就没什么事儿了,姗姐是有什么安排吗?”
姜姗:“顾总那边过会有客户要来,看你能不能替他们给接待一下。”
“顾总”二字一听,楚萱心中一紧:“他们部门没人在吗?”
姜姗摇头:“都在工厂培训,赶不回来了,说是客户很快就能到。”
又问她:“你能接待吧?”
楚萱心中冷笑。
顾航既然已经通过她如今的顶头上司转达这事,就是一种朝她施压的意思,姜姗已经开口,她怎么拒绝?
她才到市场部一周,也没有相应的专业知识,如果过不了实习期,被公司辞退的话,按照目前就业市场的光景,她可能真要沦落到流落街头。
楚萱点头说:“好,那我跟他联系一下,问一下他详细的情况吧。”
姜姗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嗯,好,辛苦啦,有什么需要给我讲。”
楚萱手里确实还有工作难以兼顾,便说得直接:“哦,姗姐,是有个事。”
“什么事?”
“易扬那边今天要送物料过来的,我如果等会儿去接待客户,可能就签收不了了。”
“我来安排。他们几点送来?”
“六点到七点之间。”
看姜姗将工作安排给了陈子妍,楚萱联系顾航问细节,电话里两人之间客客气气,像从来都无事发生。
快到时间时,她去会议室预演了一遍内容,然后就去了洗手间,准备补下妆,然后去电梯间接人。
然而,她刚从洗手间出来,赶来找她的前台就急声说:“萱姐,客户他们到会议室了。”
“这么快啊?”
“嗯,还有个同胞陪着的。”
“那是什么人呢?是客户吗?”
“不知道啊,可能是客户的翻译吧。”
楚萱疾步往会议室赶,等终于赶到会议室门口,她暗中提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不想,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出乎她意料的一幕——
窗帘已被合上,室内环境昏暗,合上了窗帘的窗户前,大屏上正播放着公司宣传片,声音演员浑厚的声音萦绕在整个房间。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可见会议桌两边坐着不少人,他们的面庞都是背着她的方向,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
楚萱原地杵了瞬,意外于客户们没等她人到,怎么就自顾自播放起视频了。
但这时候上前跟人打招呼、打断别人的观看显然不合适,狐疑中,她也只好悄声站去客户们的后方,先等待第一个视频结束。
趁着在人后没被人注意到的便利,她扫视了一圈,心头大致对人数和那些人的外貌有了个数后,最后,将视线落在了靠她最近的人身上。
比之其他人不是半秃顶或毛发稀疏,便是颜色很浅的头颅,独独这位男士是一头浓黑。
看来这唯一的同胞,就是苏柒柒所说的翻译了。
这是她以前曾设想过要从事的职业之一,于是楚萱多盯着他看了几眼。
细看之下,他衬衫革履,身量高挺,虽坐姿有些懒散,但肩背挺直,身姿卓然。
楚萱视线沿着他后脖颈弧度流畅的发际线往下滑,越过一条绷着衬衫的长手臂,最后停留在轻轻地、无声敲着桌面的手指处定住。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旁,正是两个可以说掌控今日进程的遥控器:窗帘的、大屏的。
楚萱眸中惊了下。
原来今天喧宾夺主的人正是他。
才这样想,不料,似听到她的腹诽,那人蓦地转头看来。
四目相对,楚萱眼中的惊讶还没来得及收起,忽然与陌生人对视,她连忙扬了个浅浅的礼貌笑容,随即就撇开了视线看去了前方。
视频中白光一片,照得人的面上情形无处遁形,楚萱的面容落入他的眼里。
那幽邃如一汪深海的眸中,如遇阵雨忽来,雨势猛烈,拍击着一湖清波,碎光开始晃荡,而后经久不息。
楚萱对此浑然不觉。
看客户们都聚精会神,有人还在提笔记录,她揣测他们对英语的接受程度还不错时,余光看到坐最后的翻译又扭回去了头,然后一直保持着望向屏幕的姿势,整个人一动也没动。
眼见视频快结束,她往他那走过去,弯腰去拿遥控器,顺带轻声确认:“请问下,等会给他们讲英语,没问题吧?”
对方扭头回看她,沉默着点了下头。
楚萱心中有了数,便没再与人继续交谈,待视频结束,她走到大屏前,简单自我介绍后,讲起了公司产品。
有做销售的经验在,这一套流程她早烂熟于心,此刻即使手心早已被汗浸湿,但她面上看起来依旧是一派职业且专业。中途那个翻译起身出了屋,她也不曾受到半分影响,只看了一眼,就流畅地继续讲了下去。
玻璃门外,同她面上的波澜不惊不同,接电话的人心口大肆起伏,视线在控制许久后,向室内飘了瞬。
看她在时明时暗的灯光旁举止大方,看那双如黑玉般清光盈盈的眸中流光四溢,他咽了下闷痛的嗓子,走去了吸烟区。
半小时后,会议室里的演示终结,响起了掌声。
窗帘被重新打开,在即将消失殆尽的夕阳余晖之下,楚萱道谢,走上前,同客户们正式交谈:“再次欢迎你们来到CG……”
陆淮走进会议室时,几人正交谈甚欢,他视线游曳在楚萱的面容上,观察着她这些年的变化。
实话说,外表并不算多:五官长开了些,清瘦的人变得圆润了。
陆淮似乎才是这群人的主心骨,一见他进来,人群就静了下来,人们的视线集中到他脸上去,其中一人主动朝他道:“陆先生,我们计划明天去参观工厂。”
“好,我跟你们一起去。”陆淮说话带着一份不疾不徐的从容。
他视线回到楚萱脸上,没看出她有什么别样情绪,楚萱浅笑着看着他,眼中却像一面镜湖,静静的,并没起任何涟漪。
仿佛之前见到他时眼里的那抹惊讶,只是他的一种错觉。
她是惯会当无事发生的。
想到这,陆淮眼神变得更沉。
他身量高,和欧洲客户站在一起也没逊色一点,几人一起站在跟前围着自己,无形中给楚萱一种压力感,尤其这个翻译,看她的目光笔直且冷沉,跟她接待得多么不周似的,楚萱觉出几分不适。
她抱着一种赶快敲定日程的心态,转头跟刚才主事的客户道:“这里离我们工厂大概三个小时车程,马丁先生,你们是后天回国的飞机,所以明天我们早一点出发,这样你们就可以早回来休息。”
说完自己的想法,她问:“我们公司的车早上八点去接你们,可以吗?”
马丁:“没问题。”
楚萱:“那请将你们的酒店地址给我一下。”
这时有人用中文插话:“我发给你。”
这个声音的声色沉雅,然而,又有一股让人体会得出来的、不让你拒绝的命令感,楚萱侧脸一看,果真看到他眼中是一派冷若冰霜。
一个翻译,气场比她接待的客户们还要大,跟老外说话和声细语,跟她说话就脸拉得这么长,楚萱心中冷淡,面上和和气气说:“好,我写下来。”
哪知对方随即就讥诮着反问她:“你不用微信?”
不等她回答,他又说:“顾航推了张名片给我,不是你?”
楚萱先是惊讶于他带刺的态度,又惊讶于他对顾航直呼其名,还没消化下这两重讶异,紧接着,就看他拿着手机朝她脸上直怼过来。
见到自己的头像,再看他好整以暇的眼神,楚萱觉得他这意思明显在表达:你找什么借口?
楚萱确实是不愿加别人的微信,但她此刻被他的言行架着,不可能在一堆客户面前搞得太失礼,去舍近求远取桌上的笔记本记录地址,于是答道:“是我,那你发微信。”
她垂头去手机上通过好友申请,刚通过,就听对方语调有点玩味地:“树谖?”
好好一个名字,不止被他念错成“树爱”,而且,以他这样的口吻说出来,像嘲笑什么似的,楚萱冷声纠正道:“树xuān。我叫楚萱,楚国的楚,萱草的萱。”
她当他是陌生人一样自我介绍,还改了个姓,陆淮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楚萱见他没有要自报家门的意思,也没问,只给他备注刚老外称呼的他的名字“Mr.Lu”。
借着身高优势,陆淮居高临下,看到她给他的备注,她甚至还给他加了个“翻译”的尾缀,他视线从她干净白嫩的手往上,移动到她的脸颊上。
他本想去探究她的神态,看懂她为什么这样故作姿态备注他,却看到霞光万道洒进屋来,她的半张脸被晚霞染得泛起柔光,让本就长相古雅的脸上多了不少娴静和温柔。
在没看出她的神态前,陆淮的脑中就已经被别的想法占据到:岁月流逝,气质上,她成熟、沉稳了许多。
察觉自己走神,陆淮一字一顿:“楚、萱?”
静谧中,分明极简短的两个字,却因他尾调轻微上扬着,吐字缓慢,将疑问增了抹耐人寻味来,仿佛在说:你真的是这个名字吗?
然而楚萱没听懂这股耐人寻味,她只想快快搞到这几尊大佛的地址,加快结束这场忽然降临的额外任务。
她拿自己胸前的工牌给陆淮看,像展示证据,同时语气敷衍:“嗯,嗯,对。”
陆淮看去她的工牌,读着信息一时没开口,视线停留得稍微一久,楚萱就开口催他:“陆先生,那麻烦你现在把地址发给我。”
陆先生。
装得跟完全不认识他似的。
陆淮浓长的眼睫盖眼,沉默着将地址发了过去。
楚萱在微信上回得极快:“收到,谢谢。”
她公事公办的态度再明显不过,陆淮再掀眸去看她,她正朝他看来,视线相接,她一脸平静地问:“那接下来去吃饭吧,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忌口的吗?”
陆淮心情缺缺:“不吃。”
楚萱一顿,正疑惑这翻译怎么问都不问客户就替他们做决定,就见他转脸看向客户,说:“那今天就这样,我送你们回去。”
客户们应下,又朝楚萱道谢。
能节约时间也是正中下怀,楚萱从善如流,将几人送到电梯口。
一群人进了电梯,站在最靠门边的陆淮往她的方向看,电梯顶的灯光炫白,照得他本就白净的脸冷意泠泠,灯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瞳眸中,更增加出几分深邃的距离感。
楚萱与他对视了一眼,再次觉出此人对她态度不善。
等电梯门关上,她转身回了办公室,核对陈子妍帮她收下的物料,再出大楼时夜已深。
……
炎夏的风扑面,带着燥热托起她休闲西装的边摆,从冷气充足的地方陡然切换到闷热的空气里,楚萱觉得呼吸有些不大畅快,她脱下外套放在臂弯,挡去了腹部前。
那里在隐隐作痛。
楚萱蹙着眉,将手机从兜中取出来以备过会刷二维码进站,这才发觉有几条未读的消息。
点开一看,楚强留了段语音,还给她发了一张照片。
是一个假蛋糕摆在墓碑前。
她点开语音放在耳边,听楚强说:“萱萱,你在那边放宽心,我今天已经去帮你给她过了生了,你就安心工作就是了。”
楚萱有些不知所想,再次将手机拿到眼前,盯着那个插着假蜡烛的假蛋糕看。
她现在很健忘,其实没记起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而且,实际上,即使她在生时,她也不会庆祝那个日子。
还有,楚强说孝心,楚萱不大确定,自己这样的,算不算得上有……
一阵巨痛从腹部骤然而来,将楚萱刚飘远的思绪一下拉回了现实,她佝偻起身子,紧紧抱着外套,等着这阵痛苦过去。
但才服下去的止疼药迟迟没起作用,现在的每一秒都是煎熬,楚萱明白自己现在这样根本走不到地铁站,在大楼门口这里蹲下又太丢脸,便艰难地往大楼侧面挪过去,在一处广告屏底部昏暗的地方,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这些年来,因为服药的副作用,几乎每次生理期都是这样疼,她其实也算习以为常了,但熟悉情况是一回事,能不能忍受又是另一回事。
额上的冷汗开始往外冒时,生理上的疼痛像会蔓延那样,扩展到了她的心理,她的脑子不可自抑,想起了墓地里的那个她曾经最亲密的人。
她攥紧了手机,心中喃喃:“妈……”
可她清楚,无论她口中唤她,还是心中唤她,她也不会再给任何回应了。
于这一刻,楚萱觉出浓烈得无以复加的孤单来。
她想哭。
也就在此时,拂耳的风中响起一声低沉的:
“陆萱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