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生活重复又枯燥,似乎终于嗅到空气中的急迫感,一些过去松散的同学也沉静下来,不再吵吵嚷嚷在走廊上玩耍,后方的黑板开始写上高考倒计时,任课老师们五天一小考十天一大考,试卷如雪花飘落,每一位同学都在哀嚎中度过。
他们清楚目前分数并不意味着高考成绩,但是试卷上√与×的数量,还是会让人神情紧绷,甚至有人患上考试焦虑症。
小胖蹲在座椅旁呕吐的时候,吓了坐在周围的同学们一跳,大家都停下笔紧张询问怎么回事,小胖捧着肚子,眼睛含泪,一直摇头。没有人知道可爱的张乒乒同学喜欢用吃零食来缓解焦虑,他的课桌里一半是书本,一半是各种热量高到爆炸的零食。
一般这种考试是不需要老师监考的,这种时候也没有学生会想要作弊。小胖已经吐不出什么了,人摊在地上,抱住头两眼无神,嘴巴里呜呜啊啊的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同桌扶着他,蹲在地上帮他擦身上的呕吐物,林年芝伍甜搜刮了前后桌所有纸巾,但是小胖的口水还是不断从嘴巴里溢出,怎么擦都擦不完。
所有人都开始恐慌,害怕。
坐在第一排的同学被班长催促,终于回过神,拔腿去喊老师。同学们放下笔,全部围拢上来,有人递上来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叫小胖喝一口,水倒进小胖的嘴里又流了出来,沾着污渍的手抹眼泪,小胖含糊着说:“不熬了,不熬了。”
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小胖一直以来是同学们的开心果,他们也一直以为,开心果是会永远快乐的。有人开始哭泣,伍甜死死抓住林年芝的手臂,不忍看。
几名班干部疏散人群,班长打完120电话后,在外围喊:“大家都散开,散开,让张乒乒呼吸到新鲜空气!”
闫明俊不知何时走过来,递给伍甜一包纸巾,伍甜红着眼睛接过。
那节课,很混乱,几名老师匆匆赶来,然后是120,大家跟在医护人员身后一起送小胖上车。那节课考的是数学,最后有大半的人都没有心情写完。至此后,没有一位老师会在课堂上离开。
高三上学期还没过半,小胖就休学了。大家想去看看小胖,被他的家长婉拒。同学们都很理解,小胖患上了焦虑症,焦虑症的触发条件是考试,而他看见同学们,会让他想起学校的时光,一张张白花花的试卷,一个个红艳艳的分数。
他们学校在林江市数一数二,各个精英后代都在这所学校上学,大部分学生家里都管得十分严格,穷人卷,富人也卷,卷完自己,卷孩子,生怕落于人后,像伍甜这种轻松教育的家庭少之又少。而林年芝能来这所学校,完全是拜她有一对爱好名声的父母所致。
出现小胖这种情况,学校特别重视,第二天就用一天时间为高三同学开展心理咨询会议,每一位同学必须认真填完一份调查卷。还要与心理医生一对一交流,测试学生们的心理健康状况。
林年芝和伍甜很担心小胖,思量再三,还是给他发了一条信息: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吃好吃的。
简简单单几个字,两人琢磨好久才发过去,到了放学时间,才收到小胖的回信,两人看了却心中难受。
小胖:谢谢,我会转告乒乒的,麻烦你们别再打扰他了,以后再联系吧。
*
上了高三后,林年芝不再打工,这几年存了一笔钱可以让她度过最后的高中时光。不幸的是家中父母几乎为了工厂的事每天吵架,饭桌上是他俩的战场,两人唇枪舌战,唾液满天飞,就连他们最疼爱的林文轩都被两人怒气波及到几次。
两个孩子越来越会察言观色,生活得小心翼翼,林文轩也不敢在家里大声说话了,躲在自己房间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出门。
后来林同桂搬了出去,十天半个月才回一次家。
林年芝用一包辣条收买林文轩,问是什么情况。林文轩坐在花圃的瓷砖上,咽下口中咀嚼得有滋有味的辣条,“工厂之前裁掉一半的员工,还有一半拖欠工资,爸爸为了稳住军心,去厂子里跟工人一起住了。”
林文轩又吸溜掉一根辣条,吃得吧唧吧唧响:“咱们厂本来就是代加工,品牌商倒闭了,爸爸这段时间天天去要债呢,之前我还看他的行李箱上有托运标签,现在没了,说明啊……”
林文轩伸出手,大拇指与食指互相摩擦,“没钱改坐火车了!”
“欸,反正我也想开了,没有工厂继承就没有吧,总好比爸爸欠了一屁股债,要我还,哼,我可没那个能耐!”林文轩摇头晃脑对自己的自知之明十分满意,突然一顿,瞪大眼睛道:“林年芝,这几天妈妈做饭炒的肉少得可怜,我们不会要喝西北风了吧!姐姐!你这么会赚钱,以后一定要带我吃香的喝辣的啊!”
眼看林文轩夸张地扑上来,林年芝赶忙皱眉退开两步,拍拍裤腿,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林同桂找甲方问不到钱,急得半边头发白了不少,他想要自立品牌,可是这个年代,重新开赛道哪有那么容易的,过去积攒的人脉眼见他走下坡路,也没人愿意出手相助,纷纷给他吃了不少闭门羹。林同桂人到中年,可是真正尝到落魄时连狗都嫌的滋味了。
更要命的是,他这小厂还养着三十几号要吃饭的人。有工人见从林同桂这里拿不到工资,就起了疑心,他们不信,这么大个厂,林同桂连工资都发不出?那肯定是骗他们的!
自家老板有几个孩子,最疼爱谁,在哪里上学,长期在厂子里工作的人没几天就摸清了。三个男人找了辆破旧的小面包车,专门停在林文轩放学必经之路上。
等啊等,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下手的机会。
林文轩叼着烟从网吧出来,天已经黑透,他从书包里翻出校服外套穿上,懒洋洋地走在马路上,天气转冷,这条路平常人就少,现在前前后后除了林文轩,根本见不到其他人。
一辆面包车缓缓滑过,还没等林文轩反应过来,车门猛地打开,两个瘦高的男人跳下车,抱住林文轩就往车上拖。林文轩吓得哇哇大叫,他运气好,旁边有一盏路灯,林文轩挣扎间也不知道怎么地双腿盘上灯柱,像只考拉一样死死抱住,牙齿紧紧叼住滚烫的烟头,就往两个男人身上烫。
两个男人烫得哇哇叫,前方老远走过来两个成年人,林文轩忙喊救命,才逃过此劫。
最后林同桂报警,三位员工因为绑架未遂进了局子。张水兰吓得差点晕过去,前段时间因与林同桂吵架疏忽对林文轩的照顾,瞬间另张水兰进入满级状态,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种事,张水兰开始天天接送林文轩上下学。
高三生活紧迫,晚上还有晚自习,林年芝决定在学校外面解决晚饭,张水兰每天为林文轩的安危与工厂的事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管林年芝,巴不得她自己凑合,每天给林年芝十块钱生活费打发了事。
高三开始后,唯一让人开心的是伍甜的成绩。
刚开学,年级组织第一次模拟考,伍甜一战成名,由班级常年吊车尾进入班级中间名次。她拿着试卷雄赳赳气昂昂在闫明俊面前转一圈,果然见到闫明俊满脸吃惊的神情。
伍甜颇为满意,她觉得自己圆满了,升华了,暑假两个月没怎么休息,还足足瘦了五斤,这课补得那是相当有用啊!
周末的时候,伍甜会主动叫上林年芝宋陵几人一起在书吧复习功课,她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坐在闫明俊身边自觉地跟他一起讨论问题,而不是一问三不知,看得陈昊然眼睛都要瞪出来。
“伍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伍甜骄傲地抬起头,“那当然了,陈昊然,不懂的问我啊,我最厉害的科目是数学,哼哼!”
但想要一直保持好成绩是很难的,特别是伍甜基本功不扎实,导致她经常出现成绩忽上忽下的情况。在第二次模拟考时,伍甜又掉在了很后面,这会儿全班同学又对她刮目相看,都跑来问伍甜是怎么回事,就连老师都以为伍甜是昙花一现。
伍甜这才意识到林年芝能保持稳定的学习成绩是多么不容易。
林年芝拍着伍甜的肩膀安慰,“没关系,你还有上升空间。”
闫明俊竟然也破天荒地说了声加油。
伍甜简直要感动死,双手合十祈祷,“希望我天天向上,学习进步,列祖列宗保佑啊啊啊啊啊!”
*
秋去冬来,院子里又是萧瑟一片,残败的根茎横七竖八扎进干裂的泥土中,别墅的光打在上面,地上倒映出狰狞的黑影。
“砰!”
桌上精致的茶盏被一双纤细滑嫩的手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有细小的颗粒割破女人脚踝上的皮肤,女人浑然不觉,继续把另一边的花瓶摔在地上。
鲜艳的花枝如烂泥般死去,章芸的心也死了,她恶狠狠瞪向站在面前的中年男子,声音沁了血,“宋知山,你要把我逼死吗!。”
昏暗灯光下,往日气质优雅的女主人身躯弓成弧形,窄小的肩单薄的背被紧身毛衣禁锢,脊椎骨从衣服后面显露出凸起的形状延伸到腰际,脚边的地板上,丢着一条昂贵温暖的披肩。
周权站在宋知山后面,神色痛心与不忍。女人带着怨恨的目光扫向他,一颗眼泪才掉下来,望着他,却向宋知山说:“齐安被查,快完了,他都自身不保还要我干什么?”
脑海里飞快闪过念头,章芸猛地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宋知山,“还是……像十多年前那样,把我送到另一个能帮你渡过难关的大人物床上?”
“芸芸,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都是我的错,我很爱你,很爱很爱你,现在出现这种局面,我会解决的,你相信我。"
宋知山张开手臂想要安抚面前的女人,他现在遇上很大麻烦,只是想要章芸出面与对方谈谈。章芸太过美丽,宋知山当年就是被她的美貌吸引,他不是一个喜欢用下作手段解决问题的人,但是章芸的魅力比他想象中大多了,二十多年前,在她还是少女时,就被章家有意无意推出来参加数不清的交际晚宴,许多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看一眼章家女儿。
当年章芸的存在,与众人簇拥的耀眼明星无异。
已然没落的章家用意昭然若揭,大家都以为章芸会嫁给一位有权有势的人,却没想到是初出茅庐在商场闯荡的宋家小伙子。
泪水从美眸中滚落,章芸雪白的皮肤皱起红痕,即使她已有一位即将成年的儿子,但她的身姿美貌仍然让人目不转睛,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她咬着牙摇头,不信宋知山的鬼话。
“那年宋陵才一岁,你就将我推出去,你知道那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宋知山,我是妓/女吗?”
宋知山心中一痛,拉住章芸,不顾她僵硬的身体抱在怀里,“不是这样的,芸芸。”
下巴抵在女人的头顶,芳香四溢,宋知山眷念地蹭了蹭,“我永远尊敬你,爱护你,你不要多想。”
不远处的二楼平台上,宋陵站在阴影处静静听着客厅的动静,一旁的窗户没有关严,雪花从缝隙飘进来落在木质窗棂上,薄薄一层,宋陵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白雪,背后宋知山还在继续,循循善诱,温柔至极。
伸手打开窗户,想象中的风雪没有猛烈冲进来,外面的一切都是死静的,就连风、雪花、飞过的小鸟,都没有声音,就像这个家一样。宋陵将落雪捧到窗外,洒掉,抬头看,光秃秃的黑色枝丫上挂着一轮弯月,马上就要过年了,宋陵突然想到。
又是一年,好快啊。
“宋陵。”周权不知何时站在后面喊他。
宋陵回头,淡漠的脸颊比冰面还要僵硬。
周权的脸上肌肉也好似被冻住,用力扯出一丝笑容:“你先回房间,你父母有事要商量。”
穿着单薄上衣的少年站在窗边,寒风吹乱发丝,衣服布料飒飒作响,他感觉不到寒冷,“妈妈会怎么样?”
周权一愣,没有说话。
宋陵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周叔,你以前是章家的人,一直是妈妈的保镖,陪伴她长大,现在为什么不帮她?”
似一记重锤,周权的身体一晃,双眼猛地闭上。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以前的身份了。
“所以……人是会变的,对不对?”少年勾起冷淡的笑,比窗外大雪还要冰凉,“你被金钱权利诱惑,舍弃了她,是不是?”
深褐色的眼眸睁开,周权的脸上肌肉跳动,他努力抑制住心中升起的不安,上前两步站在少年身前,“宋陵,我一生无儿无女,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我不会伤害你。”
周权无法回答宋陵的问题,他在对宋陵示好。
宋陵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现在已经很高了,比周权还要高出半个头,他已然是家里最高的一个人。宋陵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说过,他长大了要做个男子汉,顶天立地,比母亲高,比父亲高,比周叔高,这样,他就能保护大家。
他一直都活在大人们编织的美好谎言中。
“你先回房,明天我们出国。”
周权强硬地抓住宋陵胳膊,被少年挣开,他深深看了一眼周权,缓缓踱上楼梯。
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处,周权如释重负。客厅里已没有了声音,周权转过身背靠墙壁,将大开的窗户关上,三秒停顿后,又打开,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宋知山,我恨你!”
陡然出现的声音撕裂虚假的平静。
周权手中的烟一抖,掉落在地上。
“不要!”宋知山的喊叫因惊惧都变了调,尾音上扬,似乎是受到极大震撼……或是恐惧。
周权骂了句脏话,踩灭烟头,快速跑下楼。
客厅里,章芸站在餐桌边,手上紧紧握住一把锋利的剪刀,血滑过惨白刀刃,滴在地毯上,很快被厚重繁复的花纹贪婪吸收。
惊人美貌的脸庞上有一条狰狞的刀痕,从额头贯穿到下巴,经过鼻子,嘴唇,章芸感觉不到疼痛,她张开嘴痛快地大笑,满嘴都是血,牙齿红了,下巴也是粘稠的血液,跟着她的笑声落在衣领上,脖子里,章芸痛快啊,痛快极了。
她笑得全身发抖,好像随时都可以背过气去。
而宋知山正紧紧握住自己的左手臂,那里被剪刀戳出一个洞,血从洞口争先恐后淌出来,往日深情的男人眼眸沉沉,阴郁从眼底翻涌又很快掩去。
看到眼前这一幕,周权目眦尽裂,上前利落打掉章芸手中匕首,紧紧将人抱入怀中。章芸无法挣脱,脸转向一边,从始至终都没看周权一眼。
周权心中如被蝗虫蚂蟥啃食,痛得他呼吸不上来。他知道,自从十几年前开始,章芸就一直恨他,恨他的贪心,恨他的无情,恨他过去说的海誓山盟无法兑现。
宋知山冷冷看着面前两人,后退两步,冷静吩咐,“方姨,叫医生过来。”
“先、先生,”齐姨站在阴影里不敢上前,“您和夫人的伤这么严重我们得去医院……”
“叫医生!”宋知山怒斥。
“好,好!”齐姨吓了一跳,赶紧跑开。
章芸躺在周权怀里,冲宋知山呵呵笑,“我早就想这么做了,现在你们谁都逼不了我!”
少年不知何时脸色苍白地站在角落里,如游荡在空旷别墅里的幽灵,周身气息冰冷拒人之外,他的眼眸漆黑一片,没有光彩,只是看着章芸方向,又好像在透过她,看别的地方。
这些事,他早就知道了。
那年从早春山回来,母亲常常与父亲在书房争吵,他们以为宋陵不知道,但那时候他心理出了问题,每天都会跑到书房里的书柜中躲起来,只有拥挤四周飘散书墨味的狭窄空间,才能让他寻得安全感。
书柜是他痛苦与快乐的秘密基地,直到他身材长高,钻不进去,才作罢。
两年后,章芸离家开始各国旅行,宋知山也用忙于事业的借口整日不归家。宋家别墅如一个巨大牢笼,用来禁锢住两人唯一的纽带——宋陵。
章芸躺在周权的怀里,还在笑,宋陵看着,心想,她流了好多血,看起来好痛,视线逐渐模糊,他伸手去摸,摸到一手的泪。
宋陵一震,原来他还会哭吗?
“宋陵……”章芸看见了他,轻轻地喊。
少年移动脚步,想要上前,宋知山猛地抓住宋陵胳膊,“你妈受伤了,别去添乱,上楼收拾行李,明天出国。”
如被当头一棒,宋陵从哀痛中清醒,他转身看向宋知山,“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说什么傻话!”宋知山痛得脸色苍白,流满鲜血的左手垂在身侧,强忍着怒意咬牙说:“你不是我的还是谁的!上楼去!”
男人用力挥手,似是在赶苍蝇,宋陵感到浑身冰冷,抬腿往楼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