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自山洞中离开,苏修言带着她先是往方才发现池子所在的方向而去。
待临近池子,只隐约有流水声传出。
苏修言在前头停下,身后的人未曾留意,直直撞了上去,所幸力气不大,并未将他撞倒。
回过头来,见身后的林晚音一脸疑惑,他指着另一边解释:“我们往那边去。”
他原先离开池子时听见有男人调笑声,此时先不过去池子涉险,先往池子中流出的溪流去吧。
想着林晚音刚从昏迷中醒来,虽是吃了东西,但水也要喝下才有力气长途行走,否则病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她点点头,脸上添了紧张之色,苏修言不由得故作轻松般笑了一下,像在家中哄小苏沫一般拍拍她的头:“别紧张。”
林晚音自是听见那潺潺流水声,在山洞中看苏修言打回来的枣子上挂着水,现下也知晓他便是在前方寻得水源和枣子,但此时却不带她过去,而是要往另一边寻水。
在前方他许是看见了什么或听见了什么...
她想起小道上的人牙子。
莫不是那人牙子寻来了?
明明此时天晴,日光透着林中缝隙照进来,也不寒凉;明明方才一直在行走着,她应该觉得温暖或热才是。
但却没有,她只觉得越是往前走,越是手脚冰冷,但腹下血液却像沸腾一般叫嚣着。
满头的汗,抬手一擦,却是冰凉的。
冰冷的手被握住,她抬头看见少年神色担忧:“再坚持一下,很快到了。”
她脸色苍白,苏修言只认为是才醒过来尚未恢复,虽短暂歇息,但毕竟年岁尚小又在林中行走,只怕她体力不支再晕过去,便牵着她一起走。
“你叫什么名字呀?”
苏修言微微一怔,心底有些慌乱,也不知怎的就想起云石来,脱口而出便道:“我叫石头。”
他在洞中才说自己不是云家村的,也怕带上云姓引得她回去后往云家村找真正的云石,届时自己就穿帮了,只好随口扯了一个。
也不是刻意要瞒,只是自己实在狼狈。
林晚音在后头看不见他慌乱的神色,也未起疑,只应道:“我叫晚音。”
她并未带上林姓,只因现在自己是“被娘逐出家门的”。
若寻回家中发现这是事实,此刻在外人面前说自己姓林又算什么?
苏修言暗暗记下,因自己扯谎,心虚之下也不在这事上提别的。
不多时,两人就来到溪流边。
林晚音甫一看见便甩开苏修言的手往溪边跑去。
她口渴坏了。
蹲在边上净手洗脸后就忙捧起水大口大口往下灌。
苏修言只喝了几口便罢,方才他在池子旁洗枣子前已经喝过了。
“哪来的野小子?竟敢在这地盘瞎溜达!”
两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喝,震得身体一颤,心下皆是一惊。
他下意识站起身挡在林晚音面前,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三个衣着褴褛的男人往他们走来,皆是面容憔悴,头发像许久不曾清洗般,已然缠成一缕缕披在身后。
临近了瞧到他们手中还拿着刀剑。
这是地痞?或是流氓?
苏修言不清楚。
身后的林晚音紧紧拽着他,只悄悄探出一个头来看向三人。
“快走!”他拉过身后人的手,抬脚想往林中跑去。
林晚音闻言,手中一紧,便也随着他拉住跑,但眼前的人没跑出几步却突然痛呼一声,像泄了力般摔倒在地。
她怔怔站着不知所措,只听远处的三人不知为何哄然大笑。
可看倒在地下的苏修言捂着小腿一脸痛色,又看向那三人,见其中的一人手里持着弹弓,便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她挣开被苏修言紧攥着的手,小小的身影挡在他面前,将自己的小包袱脱下。
深深吸几口气,稳住狂跳的心,终是拿起银票攥在手中,朝三人大喊:“我有银钱,这些都给你们。”
见三人如同饿狼盯着肉一般,停下笑声紧紧盯着她手中的银票,她不禁从脚底生出胆寒之意,只觉自己颤着腿几近瘫软。
但想到一路走来,少年护着她的模样——在马车上朝她喊快跑,在方才低声朝她说快走。
心里坚定几分,又将包扔出去:“这里边还有吃食,都给你们,放我们走。”
三人甫一看见包便扑了上去,苏修言此时也忍痛爬了起来。
林晚音哪见过这等场面,三人的行径吓得她大喊一声,将手中的银票扬了出去。
手又被人拉过,惊惧之下她睁开双眼,是少年忍着痛一拐一瘸地带着她往林中跑去。
两人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小道方才停了下来,皆站在小道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瞧着彼此的狼狈样,又逢险中逃生,两人双双笑了起来。
看日头已是正午,此时不会再有村民进城赶集,清晨进城的村民也没有这么早回村,平常村民此时恐怕正田间歇息,是以小道上人烟稀少。
左顾右盼硬是找不见一个人来问路,两人正惆怅着。
突然便看见另一条小道上似有个农妇牵着小孩背着竹篓往这边来。
苏修言正一拐一瘸地想往前跑去问路,却被身旁的人拽住。
“你脚疼,我去问吧。”林晚音眉头紧皱,尽是担忧之色。
他点点头,看着她碎步往那农妇跑去。
只见那妇人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她鞠躬告谢后又说了几句,妇人闻言便脱下竹篓给了她些什么。
苏修言看着她喜滋滋地跑回来——一手拿着几株草药,另一只手拿着个窝窝头。
“临州城在那边,这是那娘子给我的草药,说用石头碾碎敷在你脚上就成,这半个窝窝头你拿着,待晚点饿了吃。”
她将手里的窝窝头塞在少年怀里,自己往小道旁寻了石头就开始碾那几株草药。
那石头比她手大好几倍不止,林晚音不时停下来擦擦汗,正准备继续碾,却被少年阻止。
“我来吧。”
抬头看,此时日光正盛,苏修言逆光站着,叫她看不清神色。
她应下,将石头让给苏修言。
苏修言蹲在路边碾了好一会,将草药细细捣成泥,敷在自己被那弹弓弹得一片淤青的脚上,正欲起身叫林晚音启程往临州城方向而去,却见她低头用力撕扯着自己的衣裳。
许是力气太小,撕得掌心一片通红也扯不下一片。
“你做什么?”苏修言止住她的手。
他一人衣衫褴褛也就罢了,可女儿家怎能在外头将自己衣裳撕碎?
“你帮我将这里撕开,给你绑住那腿,不然草药待会干了要掉。”林晚音往自己衣裳上比划了一大片,扬起脸朝苏修言道。
“你...”
“快呀。”
他不再多言,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只强压下涩意撕下小小的一条——他并未按照她比划的来撕,只是象征性地撕出一点点,蹲下身往腿上绑起来。
“石头哥哥,如果我娘还要我,你也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林晚音随他蹲下身,看着他将那条撕下的绸缎绑向腿间,犹豫着开口问道。
在家里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小桃,她没有别的玩伴。
林福安只会欺负她,不像石头哥哥那般,遇见危险都是将她护在身后。
父亲是疼她的,可父亲时常外出,家中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至于娘亲,娘亲也许是不喜欢她的吧...
林晚音突如其来的邀请引得他绑腿的动作一顿。
苏修言心虚,他可不是什么“石头”,只是说出来骗她的罢了...
一时不敢抬头看她,只连忙拒绝:“算了吧,我流浪惯了。”
将腿绑好,站起身来看林晚音也随着他起来,一脸的落寞,他心中不忍又道:“等你回去了,以后若是找到我,我就跟你回家。”
“真的?”
她一扫落寞神色,满是欣喜。
苏修言更心虚了——莫说她回去了能在临州城附近找到多少个“石头”,临州与殷州不知相隔多远,此间一别山高水长,日后怕是再难相见。
但不忍叫她失望,只匆匆点头,便赶紧往临州城方向而去。
两人一路匆匆行走,总算在城门将闭前进了城中。
苏修言原想将她送到府门,但他不识得路,林晚音自进城以来,也磨蹭着不肯指路。
一来二去,苏修言隐隐察觉她有些抗拒回府,叹了一口气将她拉进小巷子中,蹲下身来好言劝道:“怎么不想回去?”
见她闻言似是有些惊讶般眼睛微微睁大,随后又将头低垂下,沉默了一瞬,传来闷闷的声音:“我怕。”
“那你更怕人牙子和地痞,还是更怕回府?”
“更怕人牙子和地痞。”她还是低垂着头。
两人沉默中,远处似乎有很多人在搜查着,还有妇人在叫唤。
林晚音似听到了什么般,眼圈蓦地红了。
“乖,回去吧。”苏修言也听见了,远处有人在唤阿音。
“石头哥哥,这个给你。”
她从怀中掏出一袋碎银给苏修言。
苏修言接过,心中又有涩涩的感觉涌上来,哽咽着喉头嗯了一声,又接着笑起来道了声谢谢。
“石头哥哥,往后你记得来找我玩。”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林晚音见少年点了点头,她也不伤怀了,转头往巷子外跑去。
苏修言将那袋碎银攥在手中,听着远处的妇人惊喜大喊了一声“阿音”,又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若他娘亲尚在人世的话,也会这般寻他吧?
把碎银藏进怀中,拭去眸中的湿意,他便出巷子去寻官府了。
在官府住了几日,很快便有苏家的掌柜上门将他接回父亲身边。
父亲身边的老仆不见了,他心里知晓是怎么回事,也并未开口问。
后来几年父亲带着他一直未曾回家,连秦氏寄来的书信也一眼不看。
有日他对父亲说想回家看看苏沫。
父亲叹了口气,深深看着他许久,无奈说了一句也罢,才带着他回了一趟殷州。
秦氏似乎憔悴了很多,再见时他只觉得秦氏于他似乎生分不少,幸而苏沫对他未变分毫。
看到苏沫,他便想起云家村那个叫云石的少年,想起临州城中唤他“石头哥哥”的晚音。
此时他已到束发之年,忍不住请求父亲允他独自去一趟临州。
可这次,他没有找到云石,也没有见到晚音,待他离开临州时,临州多了一座兴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