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翘试镜又失败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
就在半小时之前,林翘把见组资料悉数砸在想要潜规则她的制片人脸上,经纪人打电话来,直把她骂到手机发烫。
她忍着气没反驳,挂断电话后冲进超市买了瓶56度的二锅头,本想借酒浇愁,仰头灌自己一大口,却被呛得五官乱飞,涕泗横流。
林翘的酒量很差,参加过几次酒局,但都卖弄着聪明糊弄过去,经纪人曾拍着她的脸蛋怒其不争,说你这么出色的一张脸,到现在还没红,可见是多么的不争气。
她不仅不争气,此刻都有些泄气。
她的手机不断振动,之前加了很多演员通告群,一些群头,副导演和选角导演会在群里发通告或组讯,基本是一场过的那种戏,群里潜水的多是没有门路的小演员,丫鬟太监也轮不到他们。她粗粗浏览下来,果然都是无用信息。
就在关上手机的时候,又有电话进来,她皱了皱眉,接听,熟悉的乡音涌进耳膜:“喂,晓蝶。你家爆炸了。你妈现在人在医院。抓紧时间回家一趟。”
是舅舅的声音。只有这简短的一句话,语气一如既往冷漠,语调很平,像智能客服。
林翘愣愣地看着通话已结束的手机,忽地咧嘴一笑。她从前只知《甜蜜蜜》里,李翘看到豹哥的尸体后的那个笑容,是影史经典镜头,这一刻她才明白为何是笑而不是哭……她与片中人,感情不类似,心情也不类似,但这一刻的复杂却是类似的。
林翘打开手机银行检查余额:3898.63元。
这是个让人两眼一黑的数字。
她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咽下去的时候被辣得皱了皱脸,转身往地铁站去,这才看到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了一辆黑色的柯尼赛格,车牌号9999,树影像流水一样倒映在车身上,那叫一个美。
这么骚包的车,她居然才注意到!
按照平时,她多半会挑个眉,暗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开上这种车,但她这会儿特仇富也特烦躁,加上酒精作用,人就是会头脑一热做出一些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行为,她目光恨恨的,抬脚“邦”地踹了那前车轮一下。
踢完之后,才看到车里似乎有人。
她瞬间清醒,抬脚就走,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硬是健步如飞。还好车主人没有跟她一般见识,她走了好远才回头看一眼,那辆车已经开走了。
北京飞往威海仅需一个钟头。
林翘没带行李箱,只背了一只Prada,到时晚上九点过半,她直接打出租车去医院。小城市没有夜生活,这个点北京正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这里的马路却畅通无阻,车窗外流转的景色几乎没有高楼。
不到一个小时,林翘就来到市立医院的门口。
去病房之前她先去护士站了解了一下情况——家里的饮水机半夜爆炸,桑萍往外跑的时候又发生二次爆炸,还好最后消防员来得及时,才捡回一条命,只是后背和腿都有烧伤,烟雾入肺引起呼吸道和肺组织损伤,问题不算十分严重,但也不容乐观。
林翘听完皱眉好久,后来去病房,走到门口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
毕竟六年未见。
踌躇之后,她还是离开了医院,打车回家。
家里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到处是黑灰。
她走进去,抹了把墙,露出外婆小时候为她量身高留下的一条条标记。
她往里走,没有在供台上找到外婆的遗照,估计已经被大火烧成灰了,只剩一副空架子的窗棂不断地灌风进来,厨房门口垂耷下来的绿色珠帘随风丁零晃动,这还是小时候她和外婆一起串好、一起挂上去的,烟熏火燎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物不是,人已非。
林翘在满目疮痍的房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打给周珊。
周珊是林翘在电影学院的舍友,她最近在赶杀青,这个点刚下戏,接电话时喉咙哑哑的,有点感冒,林翘说完来由之后,她转了五万块过来,又问:“上次说的晚宴,你到底去不去呀?”
林翘握紧了手机。
周珊听她沉默,顿时变得苦口婆心:“你老板和经纪人能力差到令人发指,擎等着你爬上哪个大佬的床睡出一个资源来,你已经一年多没进组了,再不找下家真要喝西北风了!”
这番话不是周珊第一次对林翘说。
周珊今年给林翘介绍的两个戏约都被资方的艺人半路截走,她气急之下扬言道:“老娘算是看明白了,与其把资源介绍给你,不如把资本介绍给你,授你以鱼不如授你以渔!”
话虽如此,林翘却有些犯难。
她现在的经纪公司,是大一时所签,怪只怪当初她太年轻,才18岁,身边又没有能把关的人,千挑万选却挑中了一家日薄西山的公司,经纪人没有什么资源能给她,经纪公司更是巴不得赚她的解约费,偏她胆子肥,竟签了十年的合同,违约金五千万。
这种情况,哪有公司轻易就接手的?
万一再打上官司,那更是得不偿失,何况这行全凭利益说话,就算真的有人押宝在她身上,那也一定是想从她这里榨取千百倍的回报。
她不是不愿改变,只是需要慎之又慎。
林翘对周珊说自己还要再想一想,挂了电话之后,她又回到医院。
病房里每个床位的床帘都拉得严丝合缝,但灯都还亮着,疼痛感让这些病人难以入睡。桑萍也一样,她趴在病床上,大半个背都是紧缠的绷带,看着就疼,但她不像别人一样哼哼个没完,只是忍着,把床单都薅皱了。
看到林翘,桑萍先是明显怔了一下,紧接着怒目圆睁,尖声问:“呦,赶回来给我收尸啊?”
林翘没说话,扫视着床头柜上的卫生纸,水已见底的茶杯,塑料袋里发硬的半个馒头,以及没有关严实的抽屉,最后才将目光落到桑萍脸上。
桑萍喘着粗气定定地和林翘对视数秒,漠然转过头去,声音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你滚。这里不需要你。”
这显然不是一对正常母女该有的氛围。
隔壁床的大姨见状出来打圆场:“姑娘你别怨你妈妈,好好的人遭受无妄之灾,难免烦躁。再说你妈妈也怪憋屈的,我们和你妈妈前后脚进的医院,你那个舅舅啊,抢救的时候过来一趟,听说你妈妈没死,骂骂咧咧地走掉了,嫌耽误了一个班,什么人呐。”
林翘对此并不意外。
桑萍就是这样,和谁关系都不好。
按理说正常人听到这番话多少都会伤心,但桑萍表情毫无变化,她根本就不在乎,脾气硬的古怪,倔的离奇,血亲也不能让她伤心,世上没有人能让她柔软下来。
“姐姐,我看你好眼熟,你是明星吗?”大姨的女儿忽然插了一嘴。
竟有人认出她?林翘感到意外,随之而来的感觉竟是羞愧,眼波闪躲了一下,听桑萍“扑哧”笑出声:“就她还明星?你看看她,浑身上下哪里有一点明星的样子?”
“你够了!”桑萍哪痛往哪戳,林翘忍无可忍。
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压低了呼吸。
桑萍嗓子里又抖出一声冷笑:“我说得不对吗?拍过几部戏就是明星了?”她扫林翘的包包一眼,“背个名牌包就是大款了?”
林翘死死握着拳,极力控制住浑身的颤抖,双眼闪出灼目的光华,倔强地迎上桑萍讥讽的目光,刚想驳几句——
“嗡……”手机响了。
林翘借着接电话做掩饰,离开的姿态才不算像落荒而逃。
走出病房,林翘指尖颤抖地滑动屏幕接听,却是骚扰电话。
她一路走,几乎是冲进女厕。
大晚上的里面没人,她把手机哐当摔进洗手池里,靠在墙边,包包滑落到地上,情绪失控只在一瞬间,她浑身发颤,想哭却没有眼泪,咬着银牙恨恨骂一句:“都去死吧!”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有让她崩溃的理由,但还是桑萍的冷嘲热讽来得最尖锐。
她打扮得多么天衣无缝,拎着Prada的包包,身穿Celine的套装,脚踩Dior帆布鞋,这些都是她仅有的可以用来撑门面的奢侈品。她已经尽力伪装,可桑萍还是将她虚张声势的体面一眼看穿——
是不是真的风光,看精气神就能看出来。
圈里有一句话叫“红气养人”,林翘知道,她没有红气。
她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有一张人人称赞的脸,此刻化着最精致的妆容,却难掩脸色的苍白。
她忽然好想外婆,好想好想。一想起来心脏就万劫不复地疼。
刚刚在病房,林翘在没关严实的抽屉里看到了外婆的遗照。
在确认事故信息的时候,林翘注意到两次爆炸发生间隔一分钟,这一分钟的时间足够桑萍逃命,不难想,桑萍是为了去拿遗照才没及时逃出去。
林翘知道,桑萍和她一样思念着外婆,因为在她们眼里,外婆去世之后,这世上再没有无条件爱她们的人。
和大多数家庭一样,林翘有个望女成凤的母亲。
桑萍年轻时因伤从文工团退下来,明星梦破碎,于是把自己的一腔热情全都倾注在林翘身上。桑萍对林翘要求很高,行走坐立都立下规矩,驼背就拧耳朵,体重不合格就抽小腿,睡觉必须躺平,否则无论多晚也会被叫起来重睡……林翘一直都很累,各种意义上。
但好在林翘有一个能从中调和的外婆,桑萍和林翘都是剑,外婆就是她们的剑鞘。
而外婆癌症时正巧是林翘艺考期间,桑萍怕她分心,没告诉她,考完试回家她才发现外婆连丧事都办完了。
从那之后,失去剑鞘的利剑,便只剩杀戮。
决裂那天,林翘听完桑萍说“我都是为你好”之后就发了疯,她歇斯底里地打砸东西,和桑萍大吵,甚至动起手来。
这场闹剧惊动了半个楼的邻居都来看热闹,最后桑萍放话以后没有林翘这个女儿,扬言,我倒是要看看你不听我的话能混出什么名堂!林翘也不甘示弱,撂下狠话,我一定红透半边天!
早在十五岁时,林翘就开始陆陆续续拍戏。只是娱乐圈里出类拔萃的人太多,桑萍又不肯让渡林翘的经纪权,宁愿找大师把她的原名“林晓蝶”改成“林翘”来旺事业,也不愿意让她签公司,导致她能拿到的资源少得可怜,只能演一些说几句话的小角色,始终不温不火。
大一刚开学没多久,林翘签了公司,只可惜演得作品毫无水花,女二号的电视剧一直被压,至今没有播出,还有一部班底很好的电影,她在剧组磨了半年,最后只留下三句台词。唯一一部正常播出的作品,结果因为演的是恶毒女配,涨得粉还没有挨得骂多。
正当她事业低谷时,她当时的男朋友,却因为一部偶像剧大火,悬殊太大的爱情总是会冒出各种问题,不到半年两个人就分手了。
毕业后,同学们要么考研,要么转行,要么进组,林翘则成了无业北漂。这几年,她单枪匹马在娱乐圈闯荡,进组次数屈指可数,靠一点可怜的片酬缝缝补补过活。
她已经25岁了。
入行已整整10年。
因为想在走到高高的领奖台上时,对着所有的观众和粉丝说一句:我是没有走过任何捷径,依靠过任何人,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大家面前来的。
可现在当红的明星,谁人背后没有资本撑腰?
林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就这样看着自己。
半晌,掏出手机,给周珊留言道:“那个晚宴,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