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翘明白,这句话并不是询问她的意见,她紧张地握住自己的手,“奴婢棋艺不佳,恐怕惹王爷笑话。”
“无妨,既为初学者,不论出什么差错,本王都不会笑话你。”
他随意坐在棋桌旁,向她投来肯定的一瞥。
“是。”绿翘小心翼翼坐在他对面,默默回想着夫子所教的那些步骤。
他观察到她紧张的神情,嘴角忍不住扬起,只是下盘棋而已,竟把她吓成这幅模样。
绿翘抬头看了王爷一眼,见他示意自己先手,便捻起一枚棋子,大着胆子下了。
萧懿见状,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静静看着她走棋,步法稚嫩,一看便知经验甚少,可却偏偏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室内静谧,只有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
绿翘微微皱眉,她后知后觉,自己下着下着便失去了警惕,如今下这枚棋子,刚好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你可以再想想。”
绿翘摇摇头,指尖仍然有棋子温润的触感,“不必了。”
“为何?”
“夫子说,落子无悔。”她虽然一贫如洗,但行事坦坦荡荡,不怕输,也坦然接受输带来的结果。
萧懿重复着她的话,“落子无悔...”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她的人也是一样。
来到了他的身边,就要与从前的她一刀两断,旧人旧事都要忘却。
他心绪一转,不着痕迹地下错了一步棋,卖出了自己的破绽。
可惜,以绿翘的水平,根本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她绞尽脑汁,思考如何下完这盘棋,丝毫没有发现他露出的破绽,又一枚棋子落下,她离输棋又近了一步。
他只好继续暴露自己的破绽。
一来一去,便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绿翘如坐针毡,心想这棋局为何如此冗长,明明快要输的局势,总是莫名其妙出现生机,实在搞不懂。
“可是饿了?”萧懿说完,命人端上来一碗荔枝羹,一碟酥蜜食,一盘樱桃煎,还有几样精致点心。
绿翘闻到荔枝羹的清甜香气,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有些饿,但她仍旧违心地说道:“回王爷,奴婢不饿。”
他放下棋子,明知她口不应心,却也明白她长久居于困顿,不敢表明所思所想,他不免生出几分怜惜。
“用些吧,听夫子说,你近日很是用功。”
“奴婢不敢不用心,不然便是辜负了王爷的好意。”
他将装点心的盘子放到她面前,漫不经心地说道:“本王答应过你,若你学得好,便满足你一个心愿,现在是本王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绿翘悄然抬头,暮然瞥见他神色不像开玩笑,心下思绪千回百转,要求什么呢?
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双温厚带着老茧的手,亲自将她从襁褓中的婴儿拉扯长大,为她挡下管事嬷嬷的责骂,总是想方设法给她留温热的饼填饱肚子...
“从前您为我遮风挡雨,余生便让绿翘为您求一个好出路吧。”她在心里说道。
绿翘起身,一脸郑重地跪下,言语掷地有声:“回王爷,奴婢确有一心愿,还望王爷成全。”
萧懿眸色深沉,隐隐担心她再提起那些令自己恼怒的人或事。
“说来听听。”
“王爷,奴婢无父无母,幸得单嬷嬷十余年来的照顾,才能平安长大。单嬷嬷腿脚不便,如今年纪大了,又要做许多粗活,身子总归承受不住。所以,奴婢斗胆请求王爷,除去单嬷嬷的奴籍,许她安度晚年。”
他倒是有些意外,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她竟然不替自己求些什么。
不过,她的孝心和知恩图报,他很喜欢。
“你当真想好了?”
“是。”
“既如此,本王便去了她的奴籍,给她在京城置办一处宅子,再配上些丫鬟小厮伺候她。”他叫来小德子,吩咐再添些足够单嬷嬷生活的银钱。
小德子不明所以,但还是一一记下照办去了。
他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绿翘,缓缓向她伸出一只手,“可满意?”
绿翘不敢相信,自己费尽心思也无法做到的事,竟然能轻而易举完成。
而这一切,都与面前这个男人有关。
她抬眼,迟疑片刻便伸手,试探着搭在他的掌心。
头顶传来清朗的笑声,紧接着,她就被扶了起来。
“多谢王爷,奴婢实在感激不尽。”
“过几日本王有事要忙,大概没时间见你,你有什么需要就去找小德子。”他感受到掌心的温度,分明想紧紧握住,却不得不松开了手。
她还未及笄。
“是。”
他只觉心头一阵燥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拿出一盒松梵墨来。
“这墨,你平日读书写字用得上,拿去。”
绿翘接过那盒墨,一股沁人的幽香扑鼻而来,细细闻,还有些许不同的香味,比之前闻起来更清新。
“怎么了?”
绿翘忙不迭答道:“此墨香气袭人,不像寻常的墨,倒像是香料。”
“香料?的确可以媲美香料,香彻肌骨,研磨尽而香不散,此墨名为松梵,你不喜欢?”
“奴婢不敢,只是从未见过这样好的墨,让王爷见笑了。”
他随手拿起一封密函,几行字读下去,脸上的笑意却淡了。
陛下病重的消息还是瞒不住,如今不仅京中暗潮汹涌,就连西南永州等地也蠢蠢欲动。
仁政?陛下主张施行所谓的“仁政”,下场便如今日一般。
乱臣贼子岂能甘心居于人下?若杀是杀不尽的,唯有以重刑杀鸡儆猴,他们才能安分。
“无妨,你去陪陪你的嬷嬷,这三日不必去夫子那里了。”
“是。”绿翘双手捧着墨盒,静步退出了书房。
她刚走出院子,远远便瞧见小德子脚步匆匆地朝她走来。
“单嬷嬷的事已经在安排了,姑娘放心,左不过三五天也就成了。”小德子脸上堆着笑道。
“劳总管费心了。”
“姑娘哪里的话,这都是奴才的本分。”
小德子手里捧着一叠拜帖,定是群臣和幕僚新递上来的。
绿翘微微向他点头致意,不愿耽误别人的正事,更藏了些私心,想快些见到单嬷嬷。
“姑娘,起风了,小心着凉。”
一直守在院门外的欢喜,见她说完话便给她系上披风。
绿翘这才想起来,欢喜的心愿也是拿回身契...
单嬷嬷脱籍离府的消息,想必欢喜已经知道了。
“你...怪我吗?”绿翘边走边问。
欢喜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煞有介事道:“姑娘是知恩图报的人,懂得孰轻孰重,奴婢不但不怪您,反倒觉得很欣慰。”
“为何这样说?”
欢喜笑着摇头,嘴角压下一抹苦涩,“要是奴婢这辈子永远无法脱籍,能跟着姑娘这样善良的人,也算老天待奴婢不薄。”
她家并非世代为奴为婢,爹原是一个读书人,娘为了供爹进京赶考,一人开起了肉摊,白天杀猪卖肉,夜晚缝制绣品,即使怀着孕依然忙里忙外。
也许爹天生就没有做官的命,年年考年年不中,久而久之也泄了气,整日喝得醉醺醺的,动不动便在家里大发雷霆。
娘血崩而死的前一晚,爹还因为一顿酒钱和娘动起了手。
娘走了以后,爹就把她和大姐全都卖给了人牙子,五妹尚在襁褓中,这才没有被卖掉。
她原以为自己命运凄惨,却不想能进魏王府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想到这儿,她鼻尖涌上一阵酸意,豆大的泪珠猝不及防滚落下来。
绿翘回到自己的住处,听到欢喜的脚步声慢了下来,回头看过去。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欢喜慌忙擦掉眼泪,“奴婢...奴婢一时失态,姑娘千万不要生奴婢的气。”说着就要跪下。
绿翘一把扶住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细声问道:“你为什么哭?发生了什么事吗?”
“奴...奴婢今日收到家书...奴婢的大姐被主子卖到青楼,染上了花柳病,两个月前便离世了...”
绿翘久久说不出话。
她嘴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伸出手试探拍了拍欢喜的肩。
“姑娘,奴婢的大姐才十九岁...她才十九岁啊...”
“爹嫌她脏,连尸身都不准送回家...”
绿翘越听越觉得难受,莫名想到当年的书兰姐姐,同样死状凄惨,同样不得入土为安,这世间还有多少个书兰?又有多少个欢喜大姐呢?
“你别急,虽说已经过了两个月,但总要想法子让你大姐安葬,哪怕只是找到些衣物也好。”绿翘打开自己的柜子,取出一个蓝色的小布包。
这是她攒下的五两银子,原本打算攒到五十两还给公子,可现在也顾不上了,等来日卖绣品的钱到了补上便是。
“这是五两银子,你拿去吧,托人找你大姐的尸身要费不少功夫,权当是我的一番心意。”
欢喜哭红了眼,“不可啊姑娘,奴婢知道姑娘攒钱不易,怎可要姑娘的银钱呢?”
“钱没了可以再攒,可错失机会,便是一生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