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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抱着装了礼的盒子来给宜嘉看，宜嘉却觉得盒子图案不够喜庆，亲自选了两个紫檀木的盒子来，一个雕刻的是仙人站在鳌鱼背上，一个则是鱼跃龙门，寓意上都要吉利不少。

这样一折腾，等宜嘉回去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会儿了。

她怀抱沉沉的盒子，进了屋子，却看见二哥倚墙闭目，竟是累得直接睡了过去。宜嘉的脚步登时轻了，扭头朝跟进来的宝音示意。

主仆两个轻手轻脚，将两个紫檀木盒子放到铺了垫毯的榻上，没发出半点儿声音。倒是一旁窝里舔毛的珍珠，看见小主子蹑手蹑脚的样子，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踩着猫步从窝里出来，轻轻一跃，就稳稳落到了案桌上。

而后，凑上去，拿粉嫩粗粝的猫舌头，舔了舔宜嘉的手背，低低地呜了一声，似乎在关心宜嘉。

“嘘嘘。”宜嘉怕珍珠乱叫，或是弄落案桌上的棋盘，忙抱住它，嘘了两声，极小声地道，“二哥刚考完试，还要给祖父侍疾，很累了。珍珠，我们出去，别吵醒二哥。”

说罢，宜嘉搂住珍珠，和宝音两个，又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屋子。

宝音去吩咐院里的下人们手脚放轻些，宜嘉则叫了跟着二哥过来的松年来问话。

松年看五小姐叫自己，二话不说就过来了。他跟了二少爷多年，自然知道，五小姐在自家主子心里的地位，这些年他没少往绿漪堂跑，哪里敢稍有怠慢。外头还被讨好一句松年哥哥，到宜嘉这里，却是规规矩矩、小心恭敬了。

“五小姐可是有什么事吩咐小的？”

宜嘉走到廊上，怀里抱着猫，与他问话，“二哥他，下午可有什么要紧事？”

松年回话道，“二少爷申时要去给老爷子侍疾，其他的，倒没有了。”

侍疾的确是要紧事，不好耽搁的。宜嘉思考了会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道，“祖父那里，我过去好了。二哥这几日怕是累得狠了，现下在屋里睡了，你别去叫他了。”

松年见宜嘉说完，就去招手叫了宝音，主仆准备往鹤柏堂去，稍作犹豫，就答应下来了，“是。”

把猫交给丫鬟，宜嘉就带着宝音去了鹤柏堂。闫嬷嬷见来的是宜嘉，微讶了下，旋即走上前来给她行礼。

“嬷嬷不必多礼，”宜嘉仰脸道，又问她，“嬷嬷，祖父他好些了吗？”

闫嬷嬷看宜嘉望过来的一双杏眼里，满是担忧和关切，一时间有些不忍，把大夫那些话说给她一个孩子听，避开她的问题，开口回道，“老太爷今日精神尚好，您若带了书来，不妨读上一会儿。”

宜嘉自是应下来。

进了屋，叫过一声祖父后，就翻了书开始慢慢地念。

天气还未转凉，暑热却已经过去了，是恰到好处的不冷不热，最适宜的温度。江老爷子躺在临湖靠窗的长榻上，听着小孙女稚嫩的读书声，风掠过湖面，吹动他所剩无几的花白胡髥，在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衰亡枯萎的将近。

少年时的意气风发，青年时的踌躇满志，仿佛犹在眼前。一幕幕划过，最终剩下的，只有这一副沉重破败的病躯。

江老爷子闭上眼，许久未动，听到宜嘉停下读书声，仿佛怕吵醒他，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是日暮沉沉了，落日的余晖一点点被远山挡住，直至消失殆尽。

江老爷子用力地勾了勾手指，连接着的铃铛响起，很快有人进屋来，老爷子含糊不清地张口，说话间，津液顺着不受控制的舌头流下。

“叫……老夫……人……来，有话……说。”

闫嬷嬷去传话，江老夫人很快赶过来，坐在老爷子的床前，看着他苍老枯槁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老爷子张了张嘴，老夫人很快会意，俯下身，凑过去听他的声音，颤声道，“你说，我听着。”

江老爷子用尽全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江老夫人仔细分辨着。

“老大、老三丁忧期满，起复可找张阁老帮忙。”

“二郎几个的亲事不急，先举业，后成家，不着急定。”

“我的私库，四成留给你，四成归中公，余下的，给五丫头做嫁妆。书留给明誉几个……铺面庄子，分四份，各房拿一份……田契地契，在书房博古架抽屉里……”

老爷子咬字不清地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妥当。

江老夫人含泪应下，让嬷嬷拿了纸笔来，亲自把老爷子的话，一一记下，拿到他面前，给他亲自过目一遍。老爷子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看完后，强撑着气力，在那遗言上按下指印。

“这个……家，往后……就……交给……你了，念慈。”

江老夫人听着这话，只觉得有种深深的孤独感。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父亲母亲，跟着她来到江家的乳母奴仆，到如今相伴几十载的丈夫，她眼睁睁地一个个送走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她闭了闭眼，声音低哑地道，“我会守着这个家的，你放心吧。我去叫孩子们过来，你见了再……”

江老夫人不忍往下说，眼泪夺眶而出，她站起身，安排卫嬷嬷请各房都过来，见老爷子最后一面。

卫嬷嬷也红着眼，屈了屈膝，很快出去办了。

屋内只留下夫妻两个，江老夫人走回床前，俯身替老爷子盖好锦被，正准备推开时，却听到他喃喃的低语，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她听的。

“要是……要是，以后、老三……容不……下……那孩子，就让……薛氏……带、带走……”

“带她、走吧。”

江老夫人沉默半晌，低低地道了声好。老爷子才似放下最后一桩心事，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众人对于老爷子的情况，基本心里都有些准备，因此鹤柏堂一派人来叫，众人便都反应过来，纷纷第一时间赶来鹤柏堂。

“父亲……”

“老爷子！”

江永陵带着群人，跌跌撞撞跑进屋里，兄弟几个立即围到老爷子床前。

江老爷子睁眼，喘着粗气，浑浊不堪的眼珠转动，缓慢地扫过围着他的儿子、儿媳和一众孙子孙女们。

最后，指了指床边椅子上的书，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让、五……丫头，念。”

江永陵一愣，江老夫人看过众人，轻轻地朝站在人群里不知所措的宜嘉招手，把书给她，扶着她的肩道，“去吧。”

宜嘉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祖父，茫然地翻开书，找到下午没念完的地方，一字一句地开始念。

念着念着，就有眼泪掉下来了，大颗大颗砸在泛黄的书页上。

一点点浸润，湿透。

江老爷子直直地看着上方的帷帐，视线逐渐模糊，少年的苦读、青年的壮志、中年的汲汲营营、老年的衰弱，一一在他眼前划过。

最终，在那带着抽泣的稚嫩读书声里，他眼前浮现的，是多年前的那个深夜。

他态度坚决地从薛氏手中，带走早产病弱的宜嘉。回河间府的马车上，瘦小得像只小猫一样的孩子，啼哭不止，他不得已一直抱着她，亲自照顾了十日。

那时他不会想到，自己病痛缠身的暮年，会是这个孩子，带给他病重时唯一的慰藉和舒心。

十天，换了十个月。

他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过谁，行事无愧于天地，唯独亏欠了这个孩子。只当最后再为她做一点事吧。

“好……孩子——”

一句话落，江老爷子咽下喉中最后一口气，面容平静地溘然长逝。

“父亲！”“老爷子！”

宜嘉茫然地听着众人的哭声，不知所措地正要抬起头，却被人扶住肩膀，转过了身。她抬头看，嗫喏地叫了声“二哥”，就被兄长轻轻揽进怀里，温和的声音带着令人安稳的力量

“别看。宜嘉，想哭的话，就哭吧。”

悲伤和难过，就那么忽如其来地涌了上来。宜嘉后知后觉地掉了眼泪，把脸埋在兄长宽厚的怀里，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喘不上气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得这么厉害……她真正和祖父相处的时间，也只有这十个月，可这十个月里，她是感觉到祖父待她的好的。

大概是拥有的疼爱太少，所以哪怕感受到一点点的疼惜，她都异常珍惜。每个对她好的人，她都想牢牢地抓着，不愿松手。

宜嘉哭得几乎失力，担心她再犯喘症，江明霁抱她去了外间。

此起彼伏的哭声，持续到深夜。江永陵强忍悲痛，去扶老夫人，如今长兄还未归家，老爷子的后事，还要他们兄弟几个担起来才行。

扶着老夫人去休息，江永陵和江二爷等人，开始安排老爷子的后事。

待到次日天亮时，江府门上已贴了白纸，大到灵堂、斋蘸道场，小到挽联、铭旌，都已布置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