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西郊，季鸿年正站在国棉三厂档案室。俄文图纸混在捐赠书堆里，被图书管理员用麻绳捆成方正的一摞。老人扶了扶玳瑁眼镜，将孙子寄来的《鲁滨逊漂流记》德译本包裹一起塞进"小学课外读物"纸箱。

季燃坐在施坦威琴凳上，指节悬在黑白键上方三厘米处，落地窗折射的雪光将睫毛影子投在琴谱"车尔尼599"上。钢琴教师施耐德太太敲击节拍器："第三小节升fa漏了，你耳朵被圣诞铃铛塞住了吗？"

季燃曲起食指开始敲击降B大调和弦，指法突然变得像古琴勾剔——上周电话里奶奶说，汴京焦桐琴坊的冰弦该用"风入松"的力道。

"你的小脑被东方巫术侵蚀了！"施耐德太太用铅笔戳琴谱，笔尖在五线谱上戳出个洞。季燃的耳后胎记在暖气里胀成枫叶红，想起一年前前在郑州锅炉房，奶奶握着他的手拨动古琴："琴音要像蒸汽穿过管道，先沉后扬。"

钢琴下课时雪下得更密了。季燃戴上意大利小羊皮手套，指尖残留的琴键凉意让他想起古琴弦的蚕丝触感。他钻进保姆车后座，车载电话的蓝光映着德文版《热力学基础》，祖父的俄文批注从书页边缘探出头，像郑州老宅墙缝钻出的爬山虎。

"奶奶，钢琴的止音器像蒸汽阀门。"季燃用膝盖夹住话筒，哈气在车窗结出白霜。线路那端传来老式挂钟的嘀嗒声，他伸出食指在霜花上勾勒古琴岳山的轮廓。

"傻燃燃，琴弦是活的，钢琴铁家伙咋会喘气？"奶奶的笑声混着松香擦拭琴身的沙沙响，"昨儿个翻出你爷爷58年画的管道图，那弯折倒和《幽兰》的指法相似。"

季燃的哮喘喷雾在掌心转了三圈。车驶过第五大道橱窗时，他看见玻璃映出的自己裹在Burberry格纹围巾里，脖颈却固执地套着奶奶织的元宝针毛衣领——混纺毛线扎得皮肤发红，像被古琴丝弦勒出的印子。

"半月前捐的书...会不会到有古琴的地方？"他忽然压低声音，指甲抠着书包侧袋的胶带痕。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页的窸窣，奶奶的叹息像琴箱共鸣："你爷爷把包裹原样给慈善会了，说是'工业遗产活化'。"

"这批送高新区村小。"司机扯着嗓门喊。卡车驶过热力井腾起的白雾时，江沉正在教室后排用铅笔刀刻橡皮舟。他突然连打三个喷嚏，前桌女孩回头说："校长说今天有爱心人士捐书！"

图书室成立仪式那日，北风卷着煤渣拍打窗户。江沉站在队列最末，看校长掀开红布露出"图书室"的木牌。搬运书籍时他的运动鞋踩到捐赠书箱的麻绳，贴着小学科外读物的纸箱正好放在他的手里。

季燃在纽约公寓惊醒时，床头电子钟显示凌晨3:17。他光脚跑到书房，祖父的俄文笔记摊在胡桃木书桌上，热力管道图某个转角突然与《幽兰》减字谱重叠。晨雾漫过哈德逊河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窗玻璃上勾出"挑"的指法，水痕蜿蜒如郑州老宅墙根的蒸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