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睫毛翕动，微微睁开一点眼缝，瞳眸忽明忽灭，又好似很疲惫般，复而闭眼，就仿佛一个濒临绝境的人不愿面对现实。

玥兮神志虽在，却觉魂魄剥离肉身，通身上下散发着沉甸甸的紧绷感，长叹一声过后，心跳声尤为醒耳——两颗异样的心跳。

终于睁开眼了，她的眼瞳像染上一层混沌的雾般无法聚焦。

泠羽握住她的脸颊，强制地让她看向自己，可正当玥兮看清泠羽时，她那如蒙浓雾的眼突然蓄满了泪水，啪嗒啪嗒掉落下来，嘴里喃喃：“我又失败了……我又失败了……”

片刻后她便号啕大哭，一连说了好几个“我又失败了”。

泠羽神情复杂，此刻他不知如何安慰人，只能把她抱紧在怀里。

等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他再力道适度地拍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玥兮突然慌忙地挣脱开泠羽，颤颤巍巍地爬到地面，想要站起来，可身子骨一软，她又倒了下去。

泠羽作势要扶她，被玥兮一手拒绝，可她仍然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面哭。

泠羽沉默地看着她。

不知哭了多久，她的声音渐渐削弱下去，像是哭累了，只剩下颤抖而虚脱的身体。

这时候，天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啸声。

白光闪现，只见两人不远处的前方，站着白衣人和一大片银闪闪的天兵天将。白衣人扬声朝两人道：“逃犯泠羽和黛玥兮，目无遵纪，两人各加一百道天雷，即刻到天牢受刑！”

泠羽一语不发，变出红裳，披在了玥兮的身上，再单手将她抱了起来。他站直身体，另一只手“唰”地变出斩金。

他一双漆黑的眼瞳里闪着凶狠的光泽，紧盯对面的一群天兵天将，沉声道：“这里是冥域。私自越界讨伐，你们是不是活腻了？”

白衣人还未开口，一个猖狂的声音从天而降：“我看你才活腻了！”

眼前又是闪光一现，黛夷和乌泱泱的影卫们出现在了天兵天将旁边，整个场面变得越发热火朝天。

黛夷道：“冥兽嗜血凶残，残害凡间平民百姓，死有余辜！捕捉冥兽余孽，本就是仙门人的职责，休要拿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的罪孽开脱！影卫听令！”

“是！”

“把这两人抓起来，上啊！！”

影卫们轰然出动。泠羽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们，眼神倨傲，如俯视一群蝼蚁。

忽然，他周身燃起一阵滔天烈焰，金色烈火如有生命一般，挪向斩金，剑身一下子便火气冲天。

泠羽单手一挥，斩金向众影卫刮出一道狠戾的弧线，一瞬间所有人都被狂卷而来的力量摔得四脚朝天。

影卫们惨叫不止，甚至有声音说：“怎……怎么感觉他又变厉害了？？！”

白衣人闻言脸上抽搐，同身后一群天兵朝泠羽袭来。

泠羽又是一挥，毫不费力似的将所有人打飞。

“不……不可能！！”白衣人神色扭曲，扶着剑柄站了起来，“只是一介冥兽而已……黛屿主！我们合力，就不信拿不下他！”

黛夷道：“好！”

泠羽眸光一闪，正要迎面出击，这时候怀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他动作一顿，低头看去，只见玥兮脸颊通红，神色痛苦。

他皱起眉，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另一握着斩金的手正冒出烈焰，忽然，上方不远处数百条冰锥从天而降，唰唰唰地直插入地面，“砰砰砰砰砰”炸响，硬生生挡住了影卫们和天兵们的去路。

所有人纷纷驻足，黛夷怒骂：“什么人？！”

一个身影缓缓落定在他们面前，他奇骨怪相，身段高长，肩部佝偻。这人好整以暇道：“自然是赤狼族人。”

泠羽认出了他，正是他和玥兮前往缥缈屿急救时追捕来的那个赤狼人。

白衣人似乎也认识他，大骂：“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在违背主上的——”

他还没说完，一光符从天而落，降到白衣人面前。是个音讯符，沧濯发出的。白衣人轻点开那道符，沧濯的声音飘荡而来：“放了他们，不许再插手冥兽之事。”

然后光符消散了。白衣人切齿，恨恨瞪了他们两眼，转而对天兵们道：“撤！”

白光一现，大片人原地消失。

只剩下黛夷和他身后的影卫。一下子没了天国的靠山，黛夷突然忌惮起来，泠羽的目光朝他们刮去，黛夷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也道：“撤！”

场面恢复了寂静。

玥兮在泠羽怀里发抖得越来越厉害，泠羽一手收回了斩金，将她摞紧，抱着她准备离去。

恰在此时，身后一道沉哑雄厚的声音传来。

“她不能走。她已经是冥域的人了。”

泠羽顿住脚步，微微侧头，寒凉地瞥了一眼身后的赤狼人，冷冷道：“我要带她去疗伤。”

赤狼人道：“她不是受伤，而是赤狼力量爆发，已经完完全全成了冥域赤狼人。她将成为我们冥兽赤狼族的族长。”

泠羽闻言，迅速撩开玥兮手臂一方衣袖。

三道红亮狰狞的疤痕明晃晃地刻在她左臂的皮肉里。

猩辣而刺目。

怪不得她方才站不起身，没力气又走不动路。

自从玥兮身内的十三片金鳞彻底脱离她，并返还至泠羽体表后，封印完全破除，赤狼之力就此喷薄而出。

恐怕玥兮原本普通的人仙身体躯壳已快承受不住赤狼力量。

从人仙异变成冥兽，四海史无前例，方才那赤狼人表明玥兮身上的力量堪登一族首领，所含威力非同凡响，她只是一人仙，躯体却并未因此爆破，端倪何在？

赤狼人似是看出了泠羽心中疑虑，便道：“单单一人仙姑娘定是受不了这赤狼之力，看来她体内还有其他仙元，同样助她顶着这股力量。”

泠羽察觉到怀中的玥兮明显动了一下，她竟不可思议般睁开眼，攥紧眉头瞄向赤狼人，嗓音沙哑地切齿道：“黛窈……是不是黛窈？！”

赤狼人陷入沉默。

泠羽低头询问：“黛窈对你做了什么？”

玥兮又疲惫地阖上眼，“在这旁边的光圈里，黛窈的身体和我吸在了一起……她、她后来突然消失，现在我感觉体内有两颗心在跳动，身体也不像全被我支配，就像还有个人附在我身上……是不是黛窈？不用说了，肯定是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泠羽没说话，倒是赤狼人先了然一笑：“我的猜想不错，你们二人的仙元合体，共同主宰赤狼之身。不过现在看来，另外一仙元融合后似乎还并未苏醒，如此还得归因于你，黛玥兮，一年前你在石幽山里被赤狼划了三道疤痕，提前适应了赤狼身，所以现在你的仙元暂占优势。”

顿了顿，赤狼人又补充：“不过，黛窈算是个强悍的，以后那黛窈的仙元是否会将你排挤或吞噬，这可就说不定喽。”

玥兮将头慢慢转向赤狼人，“你怎么知道，我在石幽林被赤狼伤害过，并留下三道疤痕。”

赤狼人原本幸灾乐祸的神情这时沉了下去，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眼前这姑娘，心中思忖，她怎的拎不清重点？

他沉声开口：“你有没有听懂我讲的话，我说的是你的仙元也许会被黛窈吞噬，你可能会消失！在这个世上消失！”

玥兮仍没有理会他这一番话：“难道，当初在石幽林讲我抓伤的赤狼，是你的化身？”

赤狼人登时又讷又愕。

竟被她发现了。

玥兮斜着眼，也能洞察道赤狼人面上闪过的一丝惊惶，随即自嘲地轻微笑了声，“果然是你。我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你罪居榜首。”

没打算给赤狼人回话的机会，玥兮继续道：“如果你是个不怕事的，我过后就以赤狼族长的身份杀了你。如果你是个怕事的，现在就告诉我，有没有幕后主使，如果有，那会是谁来派你来伤的我。”

赤狼人沉吟，眼珠子骨碌一转，旋即又恢复了狂霸般的笑容，“这还多亏了你那个最好的朋友。”

“……靖芷？你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万万想不到吧，起初她接近你，和你做朋友，陪你谈天解心结，全部都是一场阴谋。她为了夺取你的信任，把自己演示得如此天真无邪。”

“你把话讲清楚。”

此时玥兮的声音里带了隐忍的颤抖，泠羽抱她在怀中，听得分外清楚。

他不想玥兮再次陷入崩溃绝境，当即打断赤狼人：“你住口，不许再说。”

玥兮道：“让他说。”

“你会……”

“我要听他说。”她重复一遍。

赤狼人续道：“没错，多亏了靖芷将你引诱到了石幽山深处，并伺机而逃，我才有机会咬你。她虽表面楚楚可怜，但胆子确实小，也笨拙地做不成很多事。”

对面久久没说话。半晌，玥兮方道：“既然你也相信靖芷胆子小，那么她肯定不是幕后主使。”

她的反应又超乎赤狼人意料，他以为玥兮会伤心欲绝，没曾想她竟还能做到这么冷静，还在潜移默化中偏移了他的话题中心。

还有意无意地掩护背叛她利用她的朋友。

赤狼人随即又自我安慰，谁知道她是不是在强撑着呢。

玥兮紧盯他：“我在过往历史中虽一事无成，但并非无所收获。我知道了如今的天国大皇子实是假冒，而是冥域何由彻披着沧濯的皮在四界兴风作浪。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们的主上，应该是沧濯？靖芷也是被他控制的，对不对？”

说话间，她察觉到泠羽托着她身体的手愈发紧束。

赤狼人沉默不语，周围混浊气给他脸庞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缄默半晌，赤狼人终于嗤地笑了，“你即便知道他是幕后主使，也无可奈何。他即将成为天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唯一能与其抗衡的只有我冥域君王纪望寒。

“而你只是冥域区区一冥兽，本狼还是劝你最好莫要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去复你的小仇。会让人耻笑你幼稚不堪又不自量力。”

玥兮道：“多谢了你的好意提醒，我没这个能耐，纪望寒却有这个能耐。倘若我将你吃里扒外的罪名上报给他，你还会有活路？届时君王一怒，天冥共震，你将荣幸地成为天冥两界矛盾偾发的引火线。到时沧濯也有理由激发天冥二战，你的任务也完成了，死而无憾，你说是不是？”

赤狼人神情暗了一瞬，想不出完好的措辞。

她说的没错，沧濯就是要激起四界大乱，一片混沌中再称王道帝，假惺惺引领四界走向光明，最后让各界众生灵甘愿奉他为主，他也便能心安理得地坐上了四界之主尊位。

“你现在还是好好想想如何面对你那最信任却蒙骗你的朋友吧。”赤狼人不置可否，硬生生一句刺中玥兮的痛处。

她这一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玥兮总觉最近她怎么这么不如意，还未解决眼前问题，下一个噩耗又接踵而至。

每一个噩耗都似一点一点腐蚀她，通身都糜烂，最后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麻木冰冷空虚。

玥兮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量说：“泠羽，我想杀了沧濯，你会帮我，对不对。”

泠羽没摇头也没点头，“他活不久。”

赤狼人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不耐道：“狼主若是并无他事，还请跟随本狼一起前往冥域焰妖谷。”

焰妖谷为赤狼族域地，每类冥域冥兽都占领独一无二的兽族域地。

“她走不动，我抱她去。”

赤狼人眯了眯他狭长的眼，“以你模样，应当是灼龙族首领吧，凑什么热闹？劝你还是赶紧回去你们灼龙族领地，灼龙族如今混乱不堪，想必没有什么事你是不需要管的。”

“你不要介意。”

泠羽话语中冷冽的命令语意陡然增升，赤狼人不由地怔了一下。

警惕又沉默不语地盯泠羽半晌，他只得妥协道：“请随意。”

焰妖谷早就有千万匹大狼严阵以待。不少母狼身旁还紧贴着小狼崽。

所有狼都如赤狼人原型一般，刺毛状，长尖爪，只不过赤狼人更为凶猛。全场也只有赤狼人成人形，刚刚出世的一群狼崽子两眼水光灵灵，倒不似成形的红狼一般尖嘴獠牙一脸凶状。

似是有灵性般认主，成千上万匹狼一见玥兮出场便发出惊心动魄的群狼嗥叫。

它们侵占意味极其明显的嗥鸣让玥兮心颤了一颤，鸣中却带有几不可察的克制，玥兮不知道这群狼鸣下之意是敬畏地迎接她，还是想要生生将她活吞呢？

还未等赤狼人向狼群发话，就听“砰”一声巨响。

怀中被抱着的没力气的玥兮不知何时突然变脸，手臂力量忽地变得巨大无穷，泠羽猝不及防地被她一掌击中肩部。

泠羽把怀里的女子一下子丢了出去，一手捂着肩膀，连连后退两步，稳住后脚后略略诧异地望向被他扔出去的人。

地上的女子站了起来，回过身时，她已完全不是玥兮的容貌。

而是黛窈。

赤狼人撞见这一幕，先是惊了一下，而后又饶有兴味地看着前面这两人，神情像是迫不及待地希望他们打起来。

黛窈闭了闭眼，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随后缓道：“赤狼威力果然强悍，我今日可算是感受到了。”

泠羽眼中闪过一道狰狞的红光，他像是暴怒一般，猛地攥住黛窈的喉咙。

黛窈愣了一下，也没挣扎，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他半晌，旋即勾了一下唇角：“不过这赤狼力量如今还归那黛玥兮占有，好像只有让她消失，我才能真正拥有这样的力量呢。”

能说出这种激怒泠羽的话，看得出来黛窈并不畏惧。泠羽的脖子却爬上了几条青筋，那只掐着黛窈的手力道越发大了。

黛窈也逐渐有了窒息感，但她仍然面不改色，挑衅似的道：“我现在和她共用一个身体，你对我的举动她都能清楚地感知到。你真的忍心吗？你要是想杀我，就等我彻底取代她，到时候再来杀我也不迟。”

泠羽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慢慢松了手，直了直身子，露出一个阴险的笑意，“如此，那我祝你尽快找到取代她的好办法。”

此话一出，黛窈和赤狼人面上神情彻底凝滞了。

赤狼人摸不清泠羽的思想，他适才还摆出一副对玥兮深情的模样，如今这反应？是想助纣为虐？

他和玥兮一样，两个都是思想怪诞的诡秘之人，总是说出让他们出乎意料的话，做出出乎意料的反应。

“泠羽你什么意思！”黛窈反倒对泠羽这种模样更加警戒，她笑了一下，“就不怕你方才的话被黛玥兮听到？你应知道，她现在和我共用一个身体。”

泠羽不置可否，淡道：“既然是赤狼族的事要，你们请便，我不再叨扰。”

说完，金光一闪，他就这样在众狼眼前消失了。

黛窈仍处在泠羽对她说的话中没反应过来，直到赤狼人在身旁毕恭毕敬地扬言：“恭贺族长，加入冥兽赤狼大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