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休息时间,安逸没想到能在厕所撞上闻奕桉,他原本想打声招呼,奈何场面尴尬,自己只能淡定转头盯着墙壁。过了几秒钟,安逸发现闻奕桉动也不动就站在原地,像等人似的。他环顾一圈,发现并没有其他人,走去洗手池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找我有事?”
“晚上加课别忘了。”闻奕桉的视线跟随着安逸,安逸正拿纸巾细细擦过自己的手指。闻奕桉突然想起安逸的掌心要比自己更粗糙,在水里总会有力又温热地托起自己的双臂,让他不会呛水,他这个老师倒是做的尽职尽责。
“我知道,不是都发过信息了吗你?”安逸嘴里小声抱怨,他不明白为什么都不在一个教学楼,闻奕桉还要跑到这里特意提醒。
虽说他怼了几句,闻奕桉却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无知无觉走到了另一幢教学楼。他压在书堆里迫切地想要找一个能让自己静下来的人。于是,他无话可说也硬生生憋出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理由。
似乎是意识此时的尴尬,闻奕桉看见安逸疑惑的面孔眸光微闪,他侧过身子说:“老地方等你。”安逸真的觉得闻奕桉莫名其妙,明明总是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出来,又时不时地黏过来,嗯,像只臭脾气的猫。他撸你可以,你撸他不行。
那时安逸一切正常,闻奕桉以为不正常的只有自己,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当时陪安逸走回教室那之后两人的人生走向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又是那几个学生,他们堵在了安逸正好要转弯的地方,安逸站在死角,能从下往上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自己。
“都说了那个温琦也是同性恋,出学校门上老男人的车。”
“哈哈哈哈老年人腻了就去找那个什么安逸。”
“唉唉唉你们别说的太过了,话说他自杀不会是因为情伤吧。”
是或者不是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嚼他的舌根不够还要再去祸害一个死人,又没有亲眼看到只是点风声就开始添油加醋。安逸明白生者的尊严都能被践踏,更何况一个死人。
安逸和温琦的学校只隔了500米,一起放学走路吃饭也是罪过吗。安逸听着那些无端的亿银和罪责,一股强烈的呕吐欲突然在胃部晃荡,他感到身体逐渐发冷,实在是恶心透了,原本惺忪的面孔变得凶恶。
“所以才跑到高二去读,原来成绩还不错……”
一道身影迅速地跑到中间男生的面前,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人,拳头就重重地锤在脸上,整个人一拳被打翻在地,鼻血糊住了失血。
“我艹,你有病吧,”周围的迅速围上去,有的拉人,有的趁乱拉扯殴打安逸。安逸打架走的是野路子,对方如果是一群人那他只要找到中心人物,不管怎么样逮着锤就是。
他几乎处于精神麻痹的状态,完全听不见周围人的动静和声音,全身的肌肉紧绷颤抖,右手指节骨头传来刺痛,直到慢慢沾上粘稠滑腻的温血。
“为什么不能闭嘴!”他双眼充血,激烈地吼叫,声音变得嘶哑,整张脸涨红,“说够了没有到底要说多少遍……”任凭身边的人去扯,安逸死命拉着男生的衣领不放。
“叫人叫人啊!”学生在意识到事情无法挽回后终于跑开大喊。杂乱的脚步声,呵斥声充斥着整个楼梯。之后的事情是什么样的安逸不太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办公室里。
双手都是血,自己的别人的,脸上青一片肿一片,尤其右眼皮已经高高肿起。零零散散的伤口处发热发烫,手臂不自然地轻颤。安逸昂着头,眼神放空地望向墙上志存高远的虹色标语,眼前一阵发晕。
直到被拉扯了一下衣服,安逸回过神,他看向玻璃窗,才发现现在的自己有多么糟糕,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是干净的,另外一个学生的家长已经赶到了学校,嘴里止不住的是对安逸骂声和对老师的埋怨。
安逸看到那个男生在哭,“哭?有什么好哭的,这就哭了吗?”
“我告诉你,你这种行为属于严重违纪,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轻的是学校记过处分,重的就是刑事处罚,你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学校,现在又开始惹事。”眼前教导主任的嘴皮子一直在动,安逸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脑子空白到没法反驳。
“我已经通知邵老师了等会儿她会来接你……”
安逸心里很慌,他不想让邵姐过来,自己演好的一切美好生活在邵姐看到他的模样后会瞬间消散。500米的路,邵姐7分钟就到了,安逸隔着一扇门看见她鞠躬道歉,然后走进了来和老师说话,邵姐没有看安逸,安逸一言不发。
直到两人出了校门,邵姐才上下扫视着安逸,她脸色憔悴难看,发红的眼里涌动的是对安逸的失望,安逸僵硬地眨了眨眼,刚想上前一步,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啪”的一声,原本就难看的脸此时慢慢浮现出红色的指印,安逸懵了一瞬,随机捂住自己的脸回过头来。
邵姐哭了。
两排大颗大颗的泪水从长有皱纹的眼角滑落,安逸受不住,他从来没觉得一巴掌居然可以打得这么疼,脸上火辣辣地烧成一片,他眼睛无神地大睁着,注视着邵姐的脸。
邵姐哽咽着用双手擦去泪水,低下头肩膀在伤心地颤抖,安逸以为她会骂他,拧他的耳朵问他到底要不要好,结果邵姐只是背上他的书包,哽咽着声音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走吧。”
车窗外的景观迅速地倒退后移着,安逸靠在玻璃上,他被打了一拳喉咙,嗓子现在像刀割似的疼痛,勉强咽了咽口水,用着难听的嗓音说道:“对不起。”
回答他的只有车内空调呼呼吹动的声音。即使是亲妈也受不住安逸三天两头的闹事吧,安逸想,哦,他亲妈才不在意这些,唯一剩下一个邵姐,他也把人弄得心力憔悴。
“这几天你住在这里,不要打扰我,学校事情很多。”邵姐推开了温琦的房门,可一眼也不愿意瞧里面,转身决绝地走掉。
陌生又熟悉的味道突然钻进鼻子里,那味道淡淡的几乎快要消失,但安逸记得那是温琦身上的味道。
房间内的一切东西位置都没有变过,邵姐刻意维持着原状,仿佛温琦从来没从这个世界消失,哪天放学后就会回到家里。书桌上还摆放着两人的照片。温琦的笑脸挡住三分之二的照片,安逸裸着上半身下半身淹在水里。那张泛黄的旧照片锁住了他们最后的欢乐。
房内寂静无声,手机在书包里突然嗡嗡作响,安逸支起手臂从床上爬下,拿出屏幕碎裂得更花的手机。
闻奕桉发来了信息,“你在哪儿?为什么不来?”安逸肿胀的双眼在手机屏幕的光下,更显得骇人可怕。他忍着浑身上下的疼痛,手指在屏幕上戳动。
“我来不了了,下次吧。”发完又怕闻奕桉反悔紧接着补道:“下次免费。”闻奕桉再没发来消息,安逸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今天的事情,但不管他知不知道,也改变不了安逸总是会把一切搞砸的能力。
安逸拿起消炎药就着冷水灌了进去,他没吃东西,胃里不好受,只能有多喝了几口水。他走到温琦的书架前,一本本扫着早就没人动过的书。他打开最底下的柜子,从杂乱的残疾人补贴申请资料翻出了温琦的日记本。
温琦这样天生聋哑身体脆弱的孩子,心里本就比旁的孩子更敏感。安逸知道他喜欢写日记,也喜欢把自己写好的全年日记本拿给安逸炫耀,可温琦终究没有写完一整年的日记。
安逸躺回床上,手里是温琦最后写到一半的日记本。
二月二十八日多云
不喜欢辅导老师,不想上课,不想学习。
三月二十三小雨
安逸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叫我多吃点饭,希望我再也不会生病多吃饭长胖点。
五月十九日晴
安逸带我来游泳了,他往我脸上泼水,我把他的衣服挂在了树上,安逸光着屁股从水里出来了。我笑他不要脸,安逸说我就不要脸。
七月八日晴
伤疤是不会复原的,它会永远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我的疤也不会好起来,它会腐烂长蛆。
八月七日晴
我睡不着,失眠有点严重,但我觉得我可以克服。如果安逸在身边的话我就会睡得很好,而且不会做噩梦哦!
八月十一暴雨
我把中午吃的午饭吐出来了,我明明很喜欢吃排骨的,可现在我闻不了一点腥味。我想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可我已经是负担了,妈妈会担心吗?我希望她不要担心。
八月二十五晴
今天又去了医院,我有点痛苦。
……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温琦自杀的那天早上,他很好地吃了早饭穿好干净的衣服,站在门口同安逸告别。他略长的长发被风吹起,在空中像是呼呼作响的鸟雀翅膀,眼底却是抹不散的忧愁哀伤。
安逸知道他心里难受,上前紧紧抱住温琦干瘦得像枯树一样的躯体,好像这样温琦就不会飘到天上去。他告诉温琦下个星期也要来和他一起睡觉,他最终没能等到温琦,他的朋友,一个怕水从来没下过河永远站在岸边的温琦在半个小时后,跳进了河里。
安逸事后发现自己居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一个生命选择结束的决定是如此的无能无力。午夜梦回温琦总会浑身湿漉漉地爬到安逸的床上。而安逸总是在梦里试图给他拆干净水珠,可身上淅淅沥沥的水珠永远都擦不干净。安逸擦累了就任由温琦身上的河水淹没自己。
少年的脸映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他翻过身子,用手臂挡住脸,一颗泪珠从他的鼻梁滑落,他安静得仿佛睡着一般闭着双眼,呼吸平和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