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鹅毛般的飞雪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你争我赶仿佛去赴一场人间的盛宴。
“十二阿哥自打南书房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让任何人进去。”蕙珠小心翼翼地向太子禀报着。
“什么?他又不能说话,皇父传他去做什么?难道是终于想起还有他这么个人来了?” 是日冬至,保成自打外面回来,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疑惑道。
“小耗子,乖,把门打开,让哥哥进去,你看看谁来了!”
“十二阿哥,是我,您还好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您这样把自己关起来,让太子殿下替您担心呢!” 其实若朗心中的焦急更胜于太子,只是表面上强作镇定。
安安把自己的房门堵住,任凭保成和若朗如何在门外呼唤劝慰也无济于事。
“不会又是因为你吧?”保成转向若朗,定定望着他,仿佛要揪出什么端倪。
“殿下这次可真是错怪微臣了。”
“莫非是父皇突然心血来潮想要查问他的功课?倘若是皇父因此责骂了他,那便是我的不是了。我应该把师父请来继续教他读书写字的,不该事事随着他去。”
“殿下无须自责。如今十二阿哥无法开口讲话,自然也无法像别的孩子一样念书,这一点皇上是知道的。皇上传他去南书房,恐怕另有他因。”
“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太子不解。随后又趴在门上向门内喊道:“小耗子,是不是皇父他老人家又责骂你了?要我说,他说什么你就听着,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不要顶撞……不是,我就纳闷了,”他自知口误,“你一个哑巴,究竟能怎么激怒他?你到底干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了?”
“十二阿哥这么乖巧懂事,怎么会惹皇上生气呢?”
“你都把他宠上天了,连我这个太子都不放在眼里,连我的巧克力都敢偷吃,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想起前几日被他偷吃的巧克力,保成还心存怨念。“我早就说了,你就这么纵着他,迟早皇父要替你教训他。依我看,不如就让他在里面待着吧,等他饿了总会出来的。”
“十二阿哥,您要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说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可以永远相信我,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伴在你身边的。”
安安将门拉开一条缝隙,神情戒备地向外张望着,拉住了若朗的手放他进来。
保成一把撑住门,也要和他一并入内。
若朗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柔声道:“请让我和他单独聊聊。”
他们二人在狭小的空间内相对而坐。若朗拉起他的手——他方才就已然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你的手怎么肿成这样?皇上责打你了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呢?”他勉强压抑着自己心中的忿恨。
安安绵软无力地倒向他的怀里,若朗稳稳接住这一团软绵绵的生物,“你身上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他捧着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他身上散发出一种熟透的蜜桃的气息,丝丝入扣地渗入他与他接触的每一寸肌肤。
“传太医来看一看吧。”
安安拉住他,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一个需要你保守的秘密。请不要告诉太子。)
安安把手指贴在他的唇上。什么也不要说。这是他想要传达给他的话语,无声的沉默胜过万语千言。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若朗心疼地将他拥在怀里。他觉得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神愈发坚毅,似乎不再是从前那个胆怯的孩子。他暗自思忖着这件事或许和太子有关,那就更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以他的脾气定不会善罢甘休。
忽然安安觉得身上一阵阵发热,还有些沉重的眩晕,或许是在雪地上着凉了吧。他这样想着便晕倒在若朗的怀里。
“十二阿哥,你怎么了?”
“殿下,这是乾清宫的公公送来的药,说是给十二阿哥的。”
“药?”保成接过,“是金疮药?他怎么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们方才叽叽咕咕的到底说了些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保成向他投去探寻的目光,“莫非你们有秘密瞒着我?”
“殿下,请您不要再问了。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十二阿哥不愿意告诉我们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我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残忍……”他温柔地为昏迷中的安安上药,生怕弄疼了他。“只是殿下,我一直有个疑问,难道十二阿哥没有正式的名字吗?”他连忙将话题宕开。
“是啊,他的名字还没有上玉牒。记得当年皇父因为这件事还大发雷霆呢。”保成皱着眉,似乎忆起了一段不悦的往事。“不过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没有上玉牒,就不能算是正式的皇室成员。”
“莫非他不是……”
“你不要瞎猜,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一日安安接到传召后一路上心惊胆战地走到了南书房,皇帝高高在上睥睨着他,他不敢怠慢,连忙按规矩请安,跪下。“把头抬起来。”一个冰冷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命令他。
皇帝头一回细细打量眼前的孩子。他一直好奇他究竟有什么魔力,让太子屡次三番因他而顶撞自己。太子有龙阳之好他是知道的,为此他还处置了他身边的近侍。眼前人长得倒是十分清秀,可眼角眉梢总有些许妩媚的神色。他身上的衣裳是半新不旧的,袖子也有些微短。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郁,身量还有几分羸弱,我见犹怜。他情不自禁柔声道:“身子好些了吗?”安安误以为皇帝竟然破天荒关心起自己来,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皇帝看着他的容貌装扮分明和女孩子无异。若他真的是个女孩子,他一定会把他抱在怀里宠爱他,而不是让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可他明知道他是个男的,他平日最恨男人装扮成女人的模样,这不男不女的样子又着实让他心生厌恶。“哼”,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恢复了冷若冰霜的姿态,“看来又要溜出去疯跑了!”
他没有忘记此次召他前来的目的:“你这些日子在毓庆宫,可曾看见太子都与些什么人来往?都说了些什么?”他不是没有在太子身边安插过眼线,精明的太子似乎意识到了异样,从来不让他们近身。不过就算是这样,出入毓庆宫的人他还是知道的。但他更想知道如今太子身边的人究竟是效忠他这个皇帝,还是唯东宫马首是瞻。
“既然你不会说话,写字总会吧?梁九功,拿笔墨来。”皇上并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两个小太监将一张矮矮的书案搬到了他面前。太子虽然从不和他说朝政上的事,可进出毓庆宫的人他大概还是知道的,除了太子向来的亲信索额图、凌普之外,还有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可是这事关重大,怎么能告诉皇上呢?他想起三哥说过的“凡是对太子哥哥不利的话半句都不能吐露。” 连忙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头上的步摇和耳环甩在冻僵的脸上像刀割般疼。“还有那个温先生,他和太子走得很近吧,似乎是太子的心腹。他们平日里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凡是你知道的,都要从实招来!”他也不是没怀疑过太子和温先生的关系,可温若朗毕竟是个教士,实在让他难以置信。他虽然喜欢西学,可是对于那些黄毛洋人,他总是心存几分戒备和厌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洋人都长着一副曲里拐弯的花花肠子。
安安知道太子和温先生不过一同品诗论画,并无特别举动,可事涉温先生,他就更不能随便透露了,一颗脑袋摇晃的幅度更大了。
皇帝怒不可遏:“你这是什么意思?凡你知道的,不拘什么,都写下来!”
安安握着笔的手瑟瑟发抖,他本就不擅书法,又好久没有习字了,惊慌之下只能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毓庆宫出入之人及太子所涉之事,儿臣实是不知……
他一看那鸡爪子一般的字,顿时一股无明火涌了上来,“你到底念过书没有?难道师父就这么教你的?梁九功,把戒尺拿来!”
安安闻言顿时心下一凛,知道今日定是难逃一劫。“把手伸出来。”那声音威严冰冷不容拒绝。
安安迟疑着,“快点!”他听得出来那声音的主人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扭捏拖延不是办法,他只得伸出双手,“啪、啪……”戒尺一下一下落到他的手心,他咬紧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不一会儿便双眼泛红,手心已经肿得老高。可他还是不解气,像提溜一只猫一样将他拎起按到书案上,他像一只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待他回过神来,裤子已被扯掉了,冷飕飕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已笃定新账旧账一起算。“这是对你上一次违抗旨意四处乱跑的惩罚。”话音刚落戒尺便重重地落到了他身上,“上一次?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的记忆依旧模糊成白茫茫一片。可是现在根本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一阵阵火辣辣的钝痛袭击着他。但与其说疼痛莫如说是羞愤占据了他。他再也忍不住了,痛苦地啜泣了起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被这样对待?”
一旁的梁九功不知是真的心生恻隐还是在装好人,“万岁爷您消消气,若为他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的。依奴才瞧着,十二阿哥是个哑巴,心地也不甚明白,兴许是当真不知太子爷他们的事。”
皇帝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把将他拉起。他两股战战,整个人一如在狂风暴雨中摇颤的花枝,可这摄人心魄的美貌令他生厌。他上下打量着他。他双眸微垂,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他的眼眶被泪水浸得发红,双颊因羞愤而微微灼热,他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痕。他的内心不住警醒自己莫要被这青春浮华的美丽所欺骗。细看来他戴的步摇钗环颇有些眼熟,他记起了,“你也配用孝庄文皇后的东西?”他咬着他的耳朵,语气决绝狠厉。他握住那金镶珠石点翠簪,想要一把将它扯下来,可看着眼前这梨花带雨的模样,也的确只有他才可与之相配。他将那摇摇欲坠的簪子替他插好。“快滚,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慢着。”他脚步踉跄着刚走到门口,又被厉声喝住。他战战兢兢停下脚步,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雷霆。
“去把我的大氅拿来给他披上。”
离开南书房时天空果然飘起了雪。他跌跌撞撞地艰难前行,毫不意外地摔倒在地。他匍匐在茫茫大雪中,被雪地上反射的光芒晃得炫目,冰冷的恨意在他心中弥漫。自己今后该如何自处?只能继续装傻了。难道只能仰人鼻息靠他人的施舍过活吗?不,倚仗别人并非万全之策。天救自救者,能保护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