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鸣钟"铛"的一声响,宗少唯趁机动了动僵直的肩膀,将两手插进裤袋,故作松弛地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周兰亭那种好似有千言万语的沉默让他很是没底。
周兰亭这才避开目光,顿了顿,又没忍住转回来,见宗少唯两手插着口袋,唇边带着不甚自然又略显戏谑的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便明白是自己会错了意,这才松了口气。可紧接着,不知怎的,又有些失望。
他走回桌边,清了清嗓子,将那页被乱涂的账簿扯下来,慢慢揉成一团,"那么就去隆福茶楼吧,我请你吃晚饭。"
"不去!"宗少唯一听就皱起眉,"那种地方才能花几个钱。"
"花钱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诚意。"
"那你觉得你有诚意吗?"
"……"
"再说,那茶楼你每天都去,不腻吗?"
"那你说去哪里?"
其实宗少唯心中早就有了主意,"有个叫'枫露'的馆子,你知道吗?"
周兰亭当然知道,那是一家法国人开的餐厅,很有些年头了,距离"大都会"不远,一餐饭价钱不菲。
"你倒是会挑。"因此他白了宗少唯一眼。
宗少唯笑起来,知道他这是答应了,便催促道,"那赶紧走吧!"
"急什么。"周兰亭把纸团丢进废纸篓,"等我先换件衣裳。"
"换什么衣裳啊,"宗少唯打量他,"又没脏。"
周兰亭提了提长衫,"去那种地方,穿这个不合适。"
他这样郑重的态度另宗少唯很满意,于是欣欣然应允道,"那就换吧。"
周兰亭没动,见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示意,"你去楼下等着。"
"为什么?"
"我要换衣服。"
"换你的。"
"……"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
"出去!"
宗少唯被赶去门外,周兰亭则贴在门里,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动静,这才掏出那封信,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
里头是一张西式信笺,折了两道,中间夹着一张相片。
周兰亭忙将信展开来看:
-亲爱的兰亭,
-昨日收到来信,知道你一切顺遂,我的心情十分愉快。
-至于信中所提婚期一事,原本仓促间我很有些踌躇,偏偏事有凑巧,吴太太最近正打算去关山与她先生会面,于是极力邀我同行,路上也好有所陪伴。这样一来,我似乎就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加之爸爸妈妈也总是催促,那么,我们索性就快些结婚罢。
-我已订了下月三号的车票,如无意外,六号就能与你相见,在此之前,万望珍重。
-阿绘
-四月十七日于上海家中
下月六号……周兰亭盘算着,那差不多是一个星期以后。
信不长,信笺末尾有一块空白,周兰亭拿着信返回桌边,擦着打火机,让火苗在信纸下方寸许远的地方烤。果然,烤着烤着,边缘渐渐显露出两列小字:
-吴太太此行另有目的,待查。届时吴楚虞会派人接站,务必警惕。
-另外,相熟的人都唤我阿绘,吴太太会叫我的英文名字Juliet,你的调子要改一改,像个老夫子似的,别忘了我们可是预备要结婚的。
"……"
周兰亭盯着那串西洋字母,嘴唇蠕动了几下,到底没能念出来。
保险起见,他将信付之一炬,只留下那枚相片。
相片里是一位时髦女郎,明眸皓齿,光彩照人。这让周兰亭感到些压力,不晓得自己这种"调子"要怎样才能和电影明星般的"未婚妻"合拍。
他呼了一口气,收起相片。
"吴楚虞隶属国防部,到时会派什么人去接他老婆呢?警察厅?警备司令部?还是宪兵队?"周兰亭一面思忖一面脱下长衫,"如果是警察厅或警备司令部还能说得上话,要是宪兵队就难办了。"跟着他把里衣也脱了,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衬衫。
"吴楚虞此行名义上是进行战略督办,这种情况照理说不该带老婆,可吴太太还是特地从上海赶来了。按照沈芳绘信中所说,他们必定有重要安排,却又和战事无关,那会是什么呢……"他逐个解着衬衫纽扣,由于一直分神,显得有些慢吞吞的。
宗少唯走马灯似的在楼下转了几个来回,期间一会儿朝楼上看一眼,一会儿又看一眼。都过这么久了,就算是大小姐也该打扮完了,这样想着,便再也耐不住了。
他三两步窜上楼梯,"嘭"地把门一推,"喂,我说你……"
周兰亭正埋头解着最后一颗纽扣,猛然听见开门声,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记锁门。他飞快地转过身,见宗少唯握着把手,正呆立在门口。
他也怔住了,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两个人就那样互相惊讶地对视着。
恍惚中,周兰亭仿佛置身于满是镜面的房间,宗少唯奇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在他背上。他无处可藏,便想抖开衬衫,若无其事地将自己包裹起来,可任凭自鸣钟"嘀嗒、嘀嗒"地响,却始终一动不动站着。
就在他感觉背心开始发烫时,宗少唯默然退了出去。
门关了,周兰亭急忙朝背上一摸,掌下冰凉,并没有发烫。他这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将衬衫朝沙发上一丢,懊恼地抓起额发。
宗少唯则站在门外,一颗心"嗵嗵"地跳,眼前不断浮现方才的景象:周兰亭赤着上身,背朝着他,那脊背很美,像天鹅刚刚收拢了羽翼。然而那一片原本无暇的雪白却深刻着两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就像被野兽生生撕去了翅膀。
他有些不敢相信,狠狠揉了揉眼,那画面却更真切了。
那些曾经深可见骨的旧创,既不像刀伤也不是枪伤,倒像是……
他回想起那个漆黑的巷子,还有那只叫黑虎的狗。当它扑来时,周兰亭两手着抱头,紧闭着眼,蜷缩在墙角。
当时周兰亭说他曾被狗咬过,可自己又是怎么说的?
"狗没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宗少唯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方才周兰亭分明想逃,却不敢动,甚至抓着衬衫都不敢穿,大概就是怕被自己看到他不愿示人的这一面。可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样惨烈的伤口,他是不是差点就死了?死里逃生,那个时候他又该有多疼?
想到这,宗少唯揉了揉胸口,觉得那里堵得慌,仿佛心被割开一道口子,血源源不断涌出,充塞了胸腔,叫人透不过气来。
这时他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忽然欠下周兰亭一笔债,不是因为窥见他的秘密,而是为了在某年某月的某一时刻,当他挣扎在犬齿之下时,自己却不在他身边。
周兰亭加紧换好衣裳,正低着头挂怀表,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循声来到门边,就见一张纸正鬼鬼祟祟地顺着门缝钻进来。
他慢慢蹲下身,又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这才把纸捡了起来。
"原谅我罢。"
他微一皱眉,起身拉开房门,见宗少唯正从地上站起来,发现门开了,赶紧对着他憨憨一笑。
这笑甚是古怪,周兰亭暗自戒备,晃了晃手中的纸,"这是什么?"
"道歉信。"
"我是问你把它塞进来做什么。"
"向你道歉。"
"可这是我写的。"
"给了我不就是我的么。"
周兰亭看了他一眼,把信纸一撕两半,"用不着道歉,方才是我自己忘记锁门,不怪你。"
"不是,"宗少唯赶紧解释道,"不是为撞见你光着身子。"
"……什么叫光着身子?"周兰亭皱起眉。
"光着半个身子,行了吧?"
周兰亭觉得简直和他扯不清,"你究竟想说什么?"
方才宗少唯已经下定了决心,可被周兰亭这样劈头一问,不免又有些怯。
周兰亭见他抿着唇,拧着眉,瞪着眼,一副找自己拼命的架势,便问,"到底说不说?"
宗少唯两只双手渐渐捏成了拳。
"不说算了。"周兰亭回身关了门,径自朝楼下走去。
"哎,等等!"宗少唯立刻追过去,抢步冲到他前面。
周兰亭被拦在楼梯上,搭着楼梯扶手,垂眼看着他。
"周兰亭,"宗少唯也将手按在扶手上,"我、我想说,之前我骗了你,所以现在想和你道歉。"
周兰亭不明所以,只觉得他目光迫人。被那样看着,倒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于是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却落在宗少唯那只手上,发现他指尖泛白,硬是在木质的楼梯扶手上嵌出几个"月牙"。
"怎么骗的,说说看?"他又将目光转回来。
宗少唯最后深吸了口气。曾经的亏欠已无可挽回,想要补偿,不如就从坦诚自己的真实身份开始。
"我对你说,我的工作是在博仁大学教书,其实是骗你的。"宗少唯舔了舔嘴唇,"另外,我说在关山没处落脚才租下你的房子,那也是假的……"
看着周兰亭那双无辜的眼越睁越大,并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他愧疚万分,却也愈发坚定了信念,"其实,我真正的身份是保……"
"住口!"听到这周兰亭猛然将他喝住,同时心中翻江倒海。
他这是在干什么?是不是疯了?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一旦他的身份被挑明,那么桌面下的一切都将被迫转上台面:得知被监视自己必定要拿出态度,严铁铮则不得不做出解释,那么今后的人情交易还怎么做?这无异于互相撕破脸,接着保密局的监视便会由暗转明,届时自己的一切行动,乃至整条联络线的安全都会受到影响。然而更重要的是,到那个时候,宗少唯只能离开,就算严铁铮网开一面,但作为一个擅自抗命,又将身份大白于天下的特务,他又该何去何从?
宗少唯一愣,以为周兰亭这就开始恼了,心说"这算什么,可气的还在后头呢"。
"你先听我说,其实我是……"
"别说了!"周兰亭皱起眉,把脸扭到一边,"我没兴趣听。"
没兴趣?宗少唯惊讶地跟着转过去,"怎么会没兴趣呢?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周兰亭又转向另一边,"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又不是警察。"
宗少唯也转过来,"可我骗了你啊,你都不生气吗?"
"我也骗过你,刚好,我们扯平了。"
"你就不怕我害你?"
"谁害谁还不一定呢。"
宗少唯万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急道,"我之所以来你家,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所以就不要告诉我呀。"
"……"宗少唯张大了嘴。
平时那么谨慎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在这事上糊涂,他实在想不通,难道是太过信任自己的缘故?
周兰亭也暗自思忖,怎么好端端的宗少唯非要自揭身份不可,联想白天的风波,难道是……顾潮声为了引自己上钩,让他配合演了一出"欲擒故纵"?
不,这不可能。
他侧过脸,见宗少唯垂下脑袋,正来回搓弄着楼梯扶手,喃喃道,"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说来荒唐,周兰亭自认从不轻信于人,可说不好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本该格外提防的特务竟成了例外。
他抬起手,犹豫在半空,最后还是落在宗少唯肩上,"少唯。"
宗少唯抬起头。
"有些事……实在不必说出来,也未必说得清,心里有数就够了。"
"我是有数,可你没有!"此时宗少唯觉得周兰亭也是不争气,难怪被自己骗得团团转。
"放心,我比你有数。"
宗少唯茫然地皱起眉,"什么意思啊?"
周兰亭轻叹了一口气,"意思是,教书也好,做什么也罢,你都是我的房客。"
宗少唯撇了撇嘴,"可我不想永远只做你的房客。"
"不会很久的。"
宗少唯抬起眼,目光满是希冀。
周兰亭在他肩上意味深长地一按,"如果你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说不定明天我就要另寻新房客了呢。"
宗少唯一怔,随即如醍醐灌顶,心头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