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茄子的语气还有些不确定,他思考了一会儿,才确认道:“会的。”
“那归鹤知道吗?”
“她知道。她来过一次。”
“但你不是第一次来?”
茄子又猛吸了一口烟,“年年都来……我替桥来的。”“那你年年来的时候,都会去山下看看桥吗?”
“也不是。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他在那个地方,连块碑都没有,我就去那边转两圈,站在树下面说几句话就走了。反正总有一天你会来找他,到时候再好好聊也不迟。”
“总有一天?你怎么知道的?”
他像是被我这问题逗笑了似的,“我怎么知道,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呗,你指望我这脑袋想到这么多年以后的事吗?”“桥告诉你的?”
“不是。归鹤告诉我的。”
几乎每次和茄子交谈他总能给我带来新的疑问,但他很快打断了我的进一步询问,“好了好了好了,知道你又听不懂了,你呀把这个也记到笔记本上,待会儿一块儿问你爹去吧啊!”
三炷香快要烧完了,茄子忽然问我:“小子,你信命吗?”“你信吗?”
“我在问你。”
“我的话,不信。”
“可我总觉得,桥,归鹤,我,还有你,隐隐约约地,总像是被安排好了似的。”
我大概知道茄子为什么会这样想,如果桥当年没有去参加年年的葬礼,也许他也就和大落乡的其他人一样生活并死去。但命运让他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也就让他担起不寻常的负担。过早地直面死亡让他在接下来的人生里都难以控制的,想起那段经历,想起我们都要共同奔赴的终点。
“命,也许是有的吧,不过即使有,我还是可以拒绝它,不是吗?”
茄子笑了,呛了一口烟,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小子,这不是挺会说话的吗?”
对于命运,我只感谢它让我站在延翠山排列整齐的公墓台阶上,终于和父亲站到了一起,去面对那个困扰了他一生的难题:活着是为了什么?
归鹤已经先于他作出了回答,并为之付出行动,父亲的求索过程贯穿他的整个生命,因这与生俱来的通灵能力而往来于无数人的一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让死去的回归土地,让活着的走向明天。在这一过程中他获知这些人最强烈的渴望,解开死亡对在世之人的牵绊,保管每一份被珍视的记忆。正如同一位公墓管理员,他熟知每一位安眠于此的人的故事。
我惊觉父亲所做之事和母亲异曲同工——为了记忆。美好的,悲伤的,久远的,历历在目的,不堪回首的,热泪盈眶的……在墓园里,墓碑何尝不是人们记忆的方式?只是父亲和我这样的人太少,石刻的名字就代替了我们的作用。
历史写在书页上才不被遗忘,样貌留在相片里就永远鲜活,一个人的生命则要存在另一个人跳动的心脏里。这一切需要的都是一个载体,就像岩石是地层记忆的载体,年轮是树木记忆的载体,父亲则成为了这片土地上人的记忆的载体。
在勉君的墓前,我献上刚才在木偶老头那儿买来的鲜花。墓碑光亮平整,看得出来时时有人擦拭。再过几十年,汇树就会来到勉君的身旁,辉山也不知道是否会常来凭吊。我看着石碑上尚未涂上颜料的那行刻字,理解了母亲二十五年来的笔耕不辍。文字,确实是记忆的好载体。
站在第十层的位置向下眺望墓园,风吹动松柏的枝叶,全无寂寥萧瑟之感。此地数百墓碑,那就是数百个人的故事,数百人曾在这里生活。
我对茄子说:“走吧。”
在即将见到父亲的时候领悟到这些事情,似乎恰到好处,这让我愈发感到旅程的终点将近了。
我们离开的时候入口处的保安已经换了班,还和前一位一样翘着凳子昏昏欲睡,见我们的车子缓缓驶出,他象征性地抬了抬眼皮。我试图回过头去望那间小木屋,但是距离太远,木偶老头的身子完全被遮住了,只看见门口的可回收垃圾桶。
下山的路上茄子没有说话,他把车开到山下空旷的路边,终于忍不住问我:“刚才那个老头,手里的照片有事儿吧?”我一度以为他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嗯。”
“怎么?我要是不问你,还不打算说啊?”他把车子熄了火,“说说吧,看见啥了。”
对他我无需隐瞒。
“我看到川,还有万籁。”
“《新日》的川?还有万籁?”
“《新日》的川,还有万籁。”
时至今日-
“我还没参加过谁的葬礼呢。”晚山棠背着手走到我前面,月亮给 她镀上了一层银白的光辉。
“那你还挺幸运的。”
她却反驳道:“可是我都没有与死亡面对面过,连活着都要变得不真实了。”
“那不一样。生和死都是既定的状态,它们彼此都不需要一个对立面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活着就继续好好活着,死亡不是什么要逼迫自己去面对的东西,它总会到来。”
她转移了话题,“继续吧,你看到了万籁和川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