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终山迷雾就如同丝带缭绕在半山腰上,一踏进去,蒲小羽发现身边的海明月不见了。
果然有点东西。
蒲小羽继续往山上走,从坡上忽然闪现出一头……大鱼,堪比小山!遮天蔽日,挥动短小双鳍飞来,在密林冲行毫无阻碍,凸着眼睛,张着大嘴好似要把她一口吞下。
她拔剑挡在身前,却不自觉想到一刀两断、血溅三尺,急忙撤剑后退,避到大树之后,大鱼猛地撞断粗壮的树干,眼看要把她砸到,她立马矮身躲过,深知这是进入幻境里,见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恐惧并且放大。
应该怎么做?
就在这短暂的思考间,大鱼突现直冲门面,来不及避开了!没有预料的疼痛,大鱼化成齑粉,齑粉聚成更为厚重的白色迷雾——
她还站在原地,双手发抖,发现剑也没出鞘。
一缕白烟从她眉心出来,落地是个姿容艳丽的女子:“想不到你竟然会怕鱼。”
“白雀!”蒲小羽没想到白雀还去而又返,还跑到她的幻境里。
白雀曾说她原是一个天真活泼的仙女,风和子将蒲小羽这个襁褓崽子丢给她后,她就开始散发当娘的疯癫,霄山的神仙们都说她的耐性越来越好了,成神指日可待,连她自己都说:“蒲小羽,你是我成神路上的垫脚石!”紧接着后边就是——
“你自己去洗干净!”
或者:“求你吃一口吧……”
或者:“睡觉!我数到三!”
或者:“别拔我的毛!”
白雀捏着蒲小羽的脸左看右看:“人间水土果然污浊,糙成什么样,比我还老,才三十八啊,你真别老死在人间,我不想去地府那种臭地方找你,再把你带上霄山重新奶一遍。”
被捏着脸,蒲小羽说话都不利索了:“……给我、几颗、朱英丸。”
白雀掏出个小玉瓶:“不够就烧雀毛,我给你送来。”
一颗延寿百年,五百年她难道还不能成仙?
这也难说……
“你怕鱼做什么?它咬过你?”
蒲小羽收好小玉瓶:“是我杀鱼,把齐云剑的仙气弄没了,它一定在责怪我杀生。”
白雀问:“为何犯杀戒?”
“我看那些人饿得分食死人,就用齐云剑的仙水给他们煮鱼吃,没想到,齐云剑连这样的荤腥也不能接受。”
“再来一次,你做不做?”
蒲小羽毫不犹豫点头,这个问题她问自己无数次,没有哪次后悔。
“你不是怕鱼,而是怕这把死板的剑,你为何要在意它,用死物来左右你这个大活人的想法?问心无愧,道者坦然。”
“白雀,你是我成仙路上的垫脚石。”
“……”白雀化作一缕烟飘走了,“有事烧毛。”
“等等!”
轻烟盘绕在蒲小羽眼前:“还有何事?”
蒲小羽找她问赵荀的事,白雀是个人可能还好说,但她是一只几千岁的孔雀,飞升之前见到的人,只有风和子和大师姐而已,一开始化成人形的模样都是大师姐的样子,可以说她的确没什么人性,更不会认识什么人,果不其然,只听她说:“没听过,他是谁?”
“是八百多年前夏朝的一个皇帝。”
“你在这等着别乱动,我去去就回。”
不一会儿,她就等来了白雀的真身,还有一个身着灰蓝长袍、五官硬朗的男人,正是刚飞升的望潮道人。
白雀道:“望潮道友就是夏朝人。”
蒲小羽施礼:“望潮仙长。”
望潮原本在和白雀去霄山的半路,中途白雀又突然折回来:“原来是变变道友。”
白雀:“谁给你取的道号。”
“明月呀,多好听。”蒲小羽自信得像开屏的孔雀,问起望潮正事。
望潮正是赵荀时期的羽林卫:“青黑石确是宣帝去后的第五年出现的,随葬的金箱金杖也是在那一年,当时办此事的大臣们都因此被斩了,我入道之后才知这些东西是宣帝修成鬼仙的证明。”
蒲小羽问:“他是如何修得鬼仙之道?我没听说赵荀信道。”
“周皇后去后,宣帝便开始信道了,请了两个道人在宫中,并不外传,后来那个两道人死在宣帝驾崩的前三日。”
蒲小羽一惊:“怎么死了?”
望潮道:“鬼仙是最下等的仙,赵荀岂能让这件事被天下百姓所知,有损威名。”
“原来如此……”蒲小羽唏嘘,天定的皇朝帝王有龙气在身,一口龙息,言出法随,开国皇帝的龙息连神君都能被重伤,赵荀虽是第三任皇帝,龙气不比开国时候,杀两个道士也绰绰有余。
望潮点头:“杀人灭口,宣帝可不是个仁慈的皇帝呀,唯一的仁慈,大概就是放走了刘家的小孙子。”
“放走了?”这是蒲小羽找赵荀几年以来,唯一一个新消息。
“是的,当时是我师父亲自护送他回刘家老家,对此印象很深。至于你要找的宣帝,我也不知会在什么地方。”
入道之人,大多会掩盖自己的命盘,连五官都经过细微的调整,使旁人无法窥视。修道者又皆是道号行走,更不会有人知道赵荀是谁了。
“好,我知道了,多谢您。”
听他们聊完,白雀问一句:“你找他作甚?”
蒲小羽道:“我猜石象散在他身上。”
白雀不解:“你要石象散做什么?你不需要这东西。”
“不是我,是明月。”
白雀自然也见过海明月了:“那娃娃有千年乌贼精的内丹在身,闭关修个几百年就能成仙,何须找东西怎么麻烦?”
蒲小羽都已经找到这里了,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再说了,她还想知道赵荀修成鬼仙是不是和周溪云有关呢。
她道:“要找。”
“随你,走了,有事烧毛。”
“嗯嗯。”
白雀和望潮离开,却又没有完全走,而是在天上俯瞰下方,蒲小羽正慢慢往山上走去。
“变变道友是您的弟子?”望潮问着,但看她们之间的说话也不是很像。
“不是我的弟子,”白雀想出一个准确的词,“是闺女。”
“啊?”那更不像了!不,哪是像不像的问题,蒲小羽明明白白的一个人,白雀是只孔雀啊,修成人形也不可能生出人来,哪怕她爹是个人,也生不出这么纯的人,至少得是个鸟人,人首鸟身?人身鸟首?人身人首且有大雀尾……
望潮几百年的常理认知有点错乱。
白雀十几年的带崽生涯十分肯定:“我养大的,那不就是闺女么?你们人不都是这么说的?”
说话真大喘气,望潮汗颜,只能捡了句全天下当娘的都喜欢听的话:“难怪变变道人道法如此之高。”
别人会说“哪里哪里”,白雀会说“确实确实”。
再看无终山,蒲小羽已经穿过迷雾,往山顶上去,白雀这才放心收回目光:“走吧。”
她要回去告诉风和子见过蒲小羽了,因为,无人算得出蒲小羽的前世今生、过去将来,她的命盘也没有法术遮掩的痕迹,准确来说,是命盘命星灰暗无光,此为死象,哪怕是风和子,推算十多年一无所获,思来想去,才决定让蒲小羽下山历练。直到五年前,这原本暗淡的命盘,开始微光闪烁,将她的踪迹定在罗川,之后她走到哪里,做了何事,结交什么样的人,命盘上的星辰才跟着逐一显现,悄悄运转。
相比于死象,一个凡人婴孩出现在南海之极的霄山上,就显得不足为道了。
蒲小羽走出迷雾,这一路想着要是碰到和大鱼一样大的巨剑,就用手里这把死板不中用的齐云剑,劈裂它。
但她四处找,都没找到放大的齐云剑,一直往上走,只看见半人高的玉石座,玉石顶上冒出清澈的水,一旁,海明月正站在悬崖边,俯瞰无终山下的风景,听到动静,才回过身来:“蒲姐姐。”
不知为何,蒲小羽觉得她的声线有些僵硬,准确来说是拘谨,可看她神情自然,双目黑白分明,澄澈坚韧亦有稚气,恍惚是回到最初在海家初见的样子,尤其是她仍旧保持少女模样。
或许迷雾之行,也消减掉她的一些疑惑,更为剔透吧。
“你遇到什么了?我遇到一条大鱼追着我,哎……”蒲小羽蹲在玉石座旁边,捧了一把水,喝起来登时眼睛一亮,连忙招手:“快来快来,这水很甜呢,比山下甜,我在霄山喝的水跟这个差不多。”
海明月走过去也跟着喝了一口,凉爽甘甜,神清气爽:“绕了一座山,味道都不同。”
“无终山真神奇。”蒲小羽画出一符,把水收进去,以后随时能喝到,这就是努力修炼的好处。
海明月也装水到符里,偏头看着蒲小羽清秀细腻的侧脸,方才她们也是这么近距离一起进入迷雾,不同的是身边的蒲小羽忽然迅速衰老,先是皮肤折皱、然后到乌发渐白、身体消瘦,她要拉着蒲小羽离开迷雾,怎么也拉不出去,无法阻止,手足无措。
这种无能为力侵袭全身,又在不远处看到另一个鲜活年轻的蒲小羽,刚跑到面前,同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死,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环绕在周围,花朵迅速从鲜艳到枯萎,不断重复,不断死亡,冲击她的视线和内心,她又取不出内丹交给蒲小羽,心想要石象散,一定要。
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眼前,尽管没见过,但她确定那是就赵荀,他说他手中拿的就是石象散,竟当着她的面吃下去了。
“不可以!”她抓住赵荀,逼他吐出来。
赵荀森然一笑:“石象散早已与我相融,除非炼化我,从骨血里抽出来。”
也不是不行。
她掐住赵荀,赵荀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她,四周满地都是蒲小羽的尸体,无不在催她将赵荀煅烧,从中取出石象散——
“明月。”身边又一个垂垂老矣的蒲小羽冲她微微一笑,“你在犹豫什么?”
她摇头落下泪:“没有犹豫。”
收力掐断赵荀的脖子,血水落到手背上,冰冷而非温热,霎时寒意蔓延四肢百骸,周遭骤然变得昏黑无物亦无声……
再次看清四周山林,不见蒲小羽,不见赵荀,双手也是干干净净没有血迹。
她捂了捂心口,情绪十分平静,在脑海意识的角落里,沉睡着两个海明月,一个是在海家时悲恸崩溃的海明月,一个是不惜代价找石象散的海明月。
眼前迷雾稀薄,一条山路直伸到山顶上去……
“明月?”
蒲小羽伸手在她眼前晃,她回过神:“怎么了?”
“叫了你好几声,发什么呆?”
“没什么,我是在想赵荀的事。”
“赵荀,我正要与你说说,刚才白雀来找我了,我跟她打听到一个新的消息。”蒲小羽把望潮的回答都告诉她,海明月分析着:“郭晔毒杀周皇后母子,赵荀却放了刘家最后的一点血脉,派人护送回乡,未免过于蹊跷。”
“或许是念在刘樊将他从民间找回,送上皇位的情分上?”刘樊便是郭晔的夫婿,当时的丞相。
“非也,赵荀曾写过,东君遣下玉腰奴,嗅花寻春犹不决。飞遍芳菲红紫里,不如扈地丁香结。他怀恋旧地,不想被刘樊带回大夏宫。”
蒲小羽沉思:“居然还有人能当皇帝却不想当皇帝的。”
“我们可以到刘家老家,登宜看看。”
蒲小羽深感有理,赵荀和周溪云待过的旧地,她们都已经找遍了,甚至徘徊在皇陵,不过那里下了禁制,无法走得更近。
“那我们去和玄松道友他们辞别吧。”
“好。”
离开无终山,海明月回看半山腰的层层迷雾,问蒲小羽一个问题:“成仙要不要抛开感情?”
蒲小羽不知她怎突然问这个,想了想:“不要吧,师父说白雀越无情没人性,想成神就更难,可见修道不需要抛开感情,应该……是私情吧?像二太子那种,偏心可真要命啊……”
“私情?”海明月再细想迷雾里见到蒲小羽老死的模样,她倒不至于为了石象散做出那样的事,可是……现在已经被掩藏起内心波动最大的情绪,无法再设想究竟会不会做。
心里突如其来的空洞空虚感,犹如落入大海抓不到浮木,她通晓古今,玲珑剔透,能够预见要为这颗内丹,成为寡情之人,这大概不是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