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生,我……”
陆溪屿想要说些什么,但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当年没有跟随他爹一起去莽荒原,千错万错都是他爹那个老头子的错,不要把罪过牵连到他身上?
说当年他爹之所以会在妖国当中率先选择寒凛国开涮,是因为寒生父皇在北方的势力太过于庞大,对他们有着深重的威胁?
甚至像往常做错事一样,干脆利落给寒生道个歉,说“对不起,我下回再也不会说这句话了。”
这样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鹿时看不下去,轻轻扶住寒生的肩,道:“好啦小殿下,陆公子也是无心之言,你不要太生他气了。实在不开心,等回去了你再说说他。嗯?”
“我没有生气。”寒生下意识撇过脸,含住马上要掉下来的泪水,语气生硬。
但说完才想起对方是鹿时,一抹眼睛,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抬眼看天:“那老龙精到底想干什么,一直在天上飞,也不下来,雨都越下越大了。”
鹿时无声叹气,也跟着看向天上的麟珹,道:“不知道啊,想不通他在想什么。”
说话的空当,礁石另一侧人类的尖叫声更大了些。伴随着一阵猛烈的海风,有大浪直直从海面朝他们拍打过来。
寒生和鹿时反应迅速,立马施展妖术,在自己身前形成一道透明的气壁,阻挡开迎面而来的海浪。倒是陆溪屿那个呆子还在低着头懊悔,没注意到这些。等到感受到有水汽扑来,一抬头,就被海浪结实地扇了一个巴掌。
鹿时忍俊不禁,撇过头去。
寒生嘴角抽了一下,想笑,没笑出来。
陆溪屿抹掉脸上的水,不动声色,全身衣物很快覆盖上一层燃烧的淡黄火焰。
看着像火,实际上只是他施展的法术。让身上湿漉漉的衣物瞬间被烤干,恢复之前的干净清爽。
寒生把脸上半露的表情收回去,假装无视,拨弄一下自己颈后的头发,转身去看别处。
这一看,又察觉到了别的异样。
寒生脸色一白,目光在昏暗的天空中来回搜寻,却怎么也无法找到,方才还在云间穿梭游荡的那条巨龙。
急得他去拉鹿时的衣角:“山神大人,山神大人,山——”
“哗啦!!”
一声硕物破水的巨响在耳边炸开,伴随着百尺来高的冲天水柱,一条粗壮无比的深色青龙从水下傲然直出,闯进了被灰黑笼罩的雨幕之中。
龙吟哧哧,急风狂啸,其周身荡开的万顷余波,使得在场所有人和妖皆要站不住脚,身躯为之一震。
寒生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仰望空中的麟珹真身,已是被他的龙威吓得无法动弹。
怒风持续涤荡,眼看寒生脚下摇晃,马上要站立不稳,陆溪屿几步从礁石一侧弹跳至他身边,长臂一伸,把他揽于自己身后。
寒生在惊吓之余,下意识牢牢抓住陆溪屿的臂膀,借他身体又挡下一波高空坠落的水花。趁此机会探头看去,发现他们身边的鹿时已是不见踪影,而礁石后面,则传来更为凄厉的哭喊。
“啊啊啊啊!!救命啊!!!”
“砰!”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礁石背面炸了开来。寒生觉得头顶有阴影出现,仰头一看,发现无数沉重的木块碎屑从空中散落下来,狠狠砸入周边的海面,渐起几尺高的浪花。
视野突然被挡住,一块滚烫的胸膛贴紧寒生的脸颊。陆溪屿用他那只木头左臂将寒生抱在怀里,另一臂高高抬起。
很快,自他们周围一圈升起高大的壁障,把他们二者笼罩其间,从而阻挡住天上掉落下来的碎片。
寒生看不见外面,陆溪屿也不准他看。他只能在感受周身风浪渐熄的同时,闷声在后者怀里问:“山神大人去哪了?”
陆溪屿左手按着他的后脑勺,目光眺望前方,道:“在救那些人类。”
寒生道:“让我看看。”
陆溪屿打量一下环境,没有将笼罩他们的壁障收起,松开寒生,让他在自己怀里转一个面。
寒生脚下踩着的礁石凹凸不平。他扶着陆溪屿,颤巍巍转过来,抬眼朝前方望去。
八艘船中有两艘被撞到礁石上,大半个船身破碎不堪,也就是方才那场木屑雨的来源。
上面的人类倒没什么事,全都拥挤在夹板残余的角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只不过,让寒生感到惶恐的,除了化作龙身在海面来回游窜、随时都可能发动进攻的麟珹,还有数条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将八艘船的船体五花大绑的巨大树藤。
寒生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花了眼。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树藤?那是树藤吗?海面上哪里来的树藤?”
陆溪屿从后方环抱住他的肩颈,跟着看过去,道:“是山神大人。”
经陆溪屿这么一说,寒生才看见。
在差不多平行于船体甲板的位置,鹿时正悬浮于半空,周身被一股强劲的淡绿色光芒笼罩。他双臂朝两侧张开,自掌心横生出来几根绿色的树藤。
那几根树藤越往末端变得越粗,一接触到船体侧面,立马迅速生长缠绕,将其牢牢捆住。待到船在动荡的海面平稳下来,继而又去接触下一艘船。
诸如此般,八艘船都被鹿时的树藤捆在一起。借着麟珹幻化出来的礁石群,它们逐渐降低重心,慢慢接近,终于互相抵靠,安于平稳。
船上的人们全都死死抓着栏杆,瞪大了眼睛,望着这惊奇的一幕。
龙身的麟珹自然也看见了鹿时。
他鼻中喷气,震荡开来一片海水,再次从水中腾越而出。于高空化为人形,大袖一挥,稳稳立在了鹿时头顶正前方。
而鹿时因为需要控制手中的树藤稳住船体,所以暂时不能动弹,只是仰起头,对麟珹怒目而视。
麟珹显得比他更加生气,毫不客气地开口道:“你若再要拦我,那么便滚出东宫,滚出瀛海,不许再和太子有任何关系!!”
鹿时也很硬气,不理会麟珹的威胁,道:“为何要听你的?你我要拦,东宫我要住,就连你的位子,我也要抢来叫龙太子坐!”
此刻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偷偷观战的麟渊,默默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化作龙身,悄无声息潜回龙宫去了。
麟珹勃然大怒,喝道:“你以为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爬到朕的头上?就你那座破烂的山头,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夷为平地!!”
鹿时手上将树藤收紧,冷笑道:“当年你同莽荒原那位陛下作对时,放的也是这句狠话,不照样被打得屁滚尿流?”
寒生听到他们提起自己的父皇,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麟珹哈哈大笑,道:“还以为你要搬出谁来唬我呢?原来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家伙啊?还好意思提他?是也想像他一样被人类大卸八块吗?”
麟珹笑完,不及鹿时说话,面色瞬间阴沉下来。道:“不过是跟在褚若身后的一条狗,他说一句就跟着叫一声,有什么资格来对朕指手画脚?再说,你主人都死了几百年了,你这条狗怎么还在这里狺狺狂吠,还有胆跑到朕家里来了?是因为朕看在太子挺喜欢你的份上,一直没有动你吗?”
鹿时不为所动:“你这龙王当得还真是憋屈,这么多年了,还活在那位陛下的阴影当中啊。当年你和他打架,有赢过一次吗?”
麟珹又笑了:“赢不赢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身死国灭的,可不是朕啊。”
鹿时没再说话。
麟珹还在滔滔不绝:“百万妖军全军覆没。帝后死于大殿,太子下落不明,小皇子流落人间……这种天大的笑话,可是在我们瀛海流传了七百多年,人尽皆知呢。”
“朕可真想在当时亲自去莽荒原看看啊。看褚若在濒死的时候,脸上到底会露出什么表情;看他亲眼见到引以信任的人类放火烧了他的莽荒原,到底会不会后悔他当年主张的人妖平等!”
麟珹越说脸上越狰狞,一双拳头紧紧攥起:“他当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提出此等荒唐的谬论!狗屁的人妖平等,人类就是下贱的生灵,就该全部死绝,这天下就该是妖族的天下!就是他非要同朕作对,就是他目中无人,才导致了这样的下场,他褚若就是活该,就是咎由自取!!”
“你给我闭嘴,不准这么说我父皇!!!”
远方传来一声由远及近的怒吼,带着数簇极寒的冰凌冷刃,朝麟珹飞速迸射而去。
而留在原地的陆溪屿,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立起的壁障已是被寒生击得粉碎。
后者站立的地方,也不见了妖影。
麟珹瞥一眼朝他冲过来的寒生,足底微退,抬起右手,都没有再看他,摊开掌心,向其轻轻松松发出一击。
寒生的冰凌在遇上那击之后,霎时被震得粉碎。而他胸口也被猛烈一撞,整只妖登时横飞出去。
一直飞了好远,他才控制住身体,在半空中勉强停下。
麟珹冷哼一声,踏虚转身,正面向寒生。
寒生捂着胸口咳嗽,吐出一口血来,抬起头,恨恨地盯着麟珹。
麟珹背手而立,表现出一派长者的姿态,道:“看着朕做什么。”
寒生嘴里有一股锈味,舌头被牙尖割破了。他将其咽下,咬牙切齿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父皇!”
麟珹道:“朕又没说错。他难道不该死吗?”
“他为什么该死,他凭什么该死,要说该死的也是你!我父皇在位千年励精图治,所有的子民安居乐业,也从来没攻打过任何周边小国。就算有人类误闯入莽荒原,也都是安然无恙全员送回,没有残害过一条人命!这样的他你凭什么说该死?!”
寒生一口气说了好多,千方百计要反驳麟珹的话,声音颤抖,几近哭喊。
麟珹用一只手按住两边太阳穴,摇摇头,道:“小殿下,你是不是在人类地界混得太久了,都忘了自己是谁了?”
寒生一抹眼泪,道:“你什么意思?”
麟珹松开手,转而指指自己的耳尖。那里同寒生此刻的耳尖一样,都是尖锐向上的形状。
“你是妖啊。”
“妖怪不想着吃人,反而以保护人类为荣,那算什么本事?”
“你知道你父皇是怎么死的吗?”麟珹挑眉:“他太信任那群他救过的人类了,人家拿着刀剑杀到皇城门口,他都不觉得有什么事,居然自己上前主动把城门打开了。”
“蠢得无可救药。”
麟珹扭头,看向不知何时跟过来,却一直没有靠近的陆溪屿,道:“你还真是要步你父皇的后尘啊。”
“等那个人的剑砍到你脖子上了,才会知道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