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寒生和陆溪屿相顾无言许久,始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呃,应该不会吧,青光院还没有无聊到会去随随便便砍人家的树……”
“鬼知道你们人类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说不定呢?”
“……”
寒山还欲再开口,这时从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了宫芜略微沙哑的声音:“小殿下。”
他们齐齐转过头去,抬眼就看见了宫芜站在偏殿的房门口,眼下乌青,满脸倦容,整只妖的身形看上去都矮了几分。
寒生不免感到了一阵动容。他想同宫芜说些什么,但是又觉得处于这个情境下好像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所以只是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陛下……”
“朕收兵了。”
宫芜抬起了头来,用他那双瞳孔颜色已经消散下几分的眼睛看着寒生,道:“朕把派去你们中戍的妖兵给撤回来了。”
得到确实消息,寒生的眼里闪过一丝喜色,惊喜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寒生说完这句话,就看见宫芜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着又转过了头去,似是不太敢直面他:“没想到小殿下……居然会对人类的生死存亡这么上心啊?是因为你家的那个人类吗?”
“什么……我家?”在反应过来后,寒生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眼神慌乱地侧头瞥了陆溪屿一眼,就看见对方正笑嘻嘻地在看着自己。
气得他抬手就在他的胳膊上狠狠揪了一把,疼得后者弯腰捂着痛处就“嗷”了出来。
宫芜即使不用回头,也感受的到后面这两个家伙在相互打闹,心底不免起了一股酸涩之意,暗自神伤了好一会儿,道:“好了,二位现在要是没有其余的什么事,便随我——”
“对了陛下,还有一事。”
陆溪屿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寒生的巴掌地下挣脱了出来,上前一步叫住宫芜道。
宫芜疑惑转身,一旁的寒生也倒吸了一口冷气,生怕他又弄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幺蛾子。正欲上前一步拦下他叫他悠着点,可谁知,后者竟是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先前在杪秋院给寒生看过的册子,对着身前的宫芜道:“陛下,在下还有一事希望您帮忙。”
陆溪屿拿着手里那本皱巴巴的签名册在宫芜面前晃了晃,道:“在下以为,您心爱之人的离开,和人妖两族千百年来难以相容的惯例是分不开的。妖吃人,人惧妖,人杀妖,妖避人,这样的情况从几千年前一直延续到今天,所以就导致一些打破这份隔阂爱上对方族群的人或妖难得所爱。”
“于是在下便想,如果人妖两族能够达成协议,放下这么长时间以来的仇恨和激斗,第一次来认认真真的和平共处,会不会就会减少很多事情的发生。”
宫芜久久地没有说话,而一旁听出来了他是什么意思的寒生已然要惊呆了。
“就如您和崔公子,倘若没有人妖之间的这场隔阂,您不是妖怪,同他一样是人,或者他不是人类,同您一样是妖怪,是不是或许您二位之间的关系,也就会亲近得很多。”
陆溪屿知道崔宴自杀很大程度上是和宫芜这只妖本身的性格有关,并不是大部分原因都在他的身份上,就算他生下来是人类,以这样子的性格去和崔宴相处,两人最后的下场同现在相比也不会差距多少。但他就是要以这个为噱头来胡说八道。
宫芜是占据整个南方,拥有全天下最广阔疆域的妖王,在整个妖族当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陆溪屿一定要让他在这个协定上面签字。
只要他签了字,后续的其他妖王和小妖怪们就会好办很多了。
“喂,陆溪屿……”寒生挨到了他的身边,用指尖悄悄地拉着他的衣袖:“你怎么就确定陛下一定会同意,万一又把他惹怒了怎么办?”
陆溪屿悄声回他:“没事,别怕,试试嘛,成不成功之后再说,要是他生气了,我就保护你。”
“……”
寒生撇了撇嘴,心道这人就知道耍嘴上功夫,也不想着护他了,兀自往后退了一步,由着陆溪屿捧着手上的书本上到了宫芜的面前。
宫芜低头盯着他手上捧着的那本破破烂烂的书,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
陆溪屿心底忐忑,寒生则比他更加紧张,视线一刻不离地聚焦在宫芜的脸上,生怕他会产生一点厌恶的表情。
“这是什么。”宫芜终于开口了。
陆溪屿忙不迭解释:“陛下,这是在下从很多年前便开始设计的一份人妖停战协议,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很多妖怪上面签过名了。您是威震一方的妖王,所以若是能够在上面签上您的名字,肯定能够将我们的心愿往后推进更大的一步。”
“你们的心愿?那是什么。”
陆溪屿的眼睛里一秒亮起了光,他将捧着协议的手放下,努力压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激动道:“我们的心愿,我和我夫人的心愿,都是人妖共世,天下太平,再也没有两族之间的纷争,再也看不到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人类和妖怪能够和平共处,妖怪也能够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青天白日之下。”
“人妖和平共处?你们人类能有这样的思想倒也是新奇。”
陆溪屿道:“陛下,您不也是这样子的吗?在崔公子离开之前,自您登位以来,您似乎从来没有主动向人类发起过战争。实际上,您不应该也是厌恶这些的吗?”
宫芜见自己的心思被猜破,面上有些挂不住,只能装作没好气地道:“才没有,谁说朕是这样的心思了,那只是你自己胡乱臆想的罢,朕不打你们只是因为朕懒得出兵,觉得与其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还不如把时间花在南风馆里。”
“那陛下现在还会去南风馆吗?”
宫芜停顿了数秒,道:“你是故意跟这么跟朕说的吗?”
陆溪屿轻笑出声,道:“抱歉,陛下,在下不是有意这样的。”
宫芜有些不耐烦了,道:“随便你,你想要签字就把纸笔给朕拿来,反正经历过这一次之后,朕也就不算欠你们的了。”
寒生和陆溪屿知道,他说的是他们两个帮他和崔宴最后一次传话的事情。
陆溪屿霎时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道:“好,好,陛下,在下这就立马去给您呈笔。”
他屁颠屁颠地跑去一旁的书房里找了一支笔,沾了墨水过来,双手捧着手里的协议书和笔一道递了过去。宫芜接过,随意翻看了一下前面其他妖怪写的一些签名,竟是从中看到了不少自己相识的,觉得有些惊诧,但还是翻开了最后新的一页,用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陆溪屿把那个带有宫芜签名的协议书颤巍巍地捧了回来,展开上面墨水还未干透的那一页,激动不已地给身边的寒生看:“阿生,快看啊阿生!”
寒生瞧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就想给他翻白眼,但同时也抑制不住自己欣喜的内心,从他手里接过那本破破烂烂的书,轻轻用嘴在上面吹了吹,将宫芜新写上去的签名墨汁给完全吹干了,这才又往前翻了翻,重新来观赏一遍目前的这本协议书。
对面的宫芜简直没眼看这小两口,签完名后就用右手握拳抵至嘴边咳嗽了两声,道:“既然都结束了的话,那你们就随朕去吃顿饭吧,再看看有什么需要的都带点回去,然后朕再派人用轿辇送你们出城。”
一听到有吃的,陆溪屿当即从原地一蹦三尺高,大叫道:“好啊好啊,没想到陛下居然这么热情,嘿嘿,那在下和夫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即就被寒生在后脑勺用力拍了一巴掌,道:“你自己一个人出丑就够了,别带上我!”
陆溪屿被打了也不恼,就知道一个劲儿地傻笑,边笑边四下逃窜。宫芜看着他们两个打闹,竟是不自觉地也笑了,而后才觉失态,赶紧用衣袖捂住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道:“好了,随朕来吧。”
吃过一餐饭后,他们便被送离了白临郡,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寒生这才发觉,他们竟是在皇宫里呆上了整整一夜。
马车送他们经过最开始与宫芜见面的那片边界森林便回去了,一人一妖并肩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就完全进入了中戍的地界。
这与他们来时走的不是一条路,周围的景物在寒生看来都是完全陌生的,直到他的视线从一些事物上划过,他这才感觉到了哪里有不对劲。
他们目前经过的是一个村庄,坐落于中戍最南方的郊外,是后者与南丘接壤的第一道边界。
大清早本该鸡犬相闻,每家每户逐渐起身做早饭的时候,这里却是一片静谧,仔细看着几乎没有什么人烟,而且眼神若是再尖点,甚至可以看到自村庄中央向上散发的滚滚黑烟。
寒生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一丝呻|吟,转头朝那个方向看去,就看见村口的位置竟是坐了零零散散的四五个村民,身上皆是一派灰暗之色。有的抱着小孩双目无神地瘫坐在那里,有的卷起裤腿露出被绷带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小腿,甚至还有的半边衣袖是空荡荡的,看上去就像是失了一条手臂,正呆楞在那里仰头朝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着看着,寒生恍然就知道这是什么了。
是之前被宫芜的妖军侵略过后的,所遗留下来的生灵涂炭。
路边躺满了鸡鸭牛羊的尸体,其中还包括一些人类的。有的被咬掉了半边的脖子,脑袋空荡荡得歪向一边,有的断胳膊断腿,看上去像是被妖怪尖锐的指甲直接从身上撕扯下来的,还有一些零碎的肢体残骸散落其中,不知道哪个分别来自哪个人类身上。
“唔!”寒生忽地就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不适,这种不适竟是让他一只妖怪都起了生理反应,走在路边随意扶着一棵树就呕吐了出来。
陆溪屿被他吓到,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给他擦嘴,拍着他的后背道:“阿生,你没事吧?”
寒生抬起一张惨白的脸摆了摆手。看着他那副不太舒服的样子,陆溪屿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扶着他看了看四周,道:“要不我直接御剑载你吧,我们快些赶回宿宁去,也好在那里休息一晚再上路。”
“得了吧。”寒生深呼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胸口的难受,而后又有力气骂陆溪屿了:“就你那破御剑技术,能载稳你自己就不错了,之前你带着我在天上飞,我都生怕被你一个没抓稳掉下来摔死。”
陆溪屿挠了挠头,在心底稍微地自我怀疑了一下,而后委屈道:“哪有嘛,我觉得我御剑挺稳的啊……那要不下回我把媳妇儿你扛在肩上御剑吧,或者是等我胳膊好了之后抱你,这样就不容易摔了……”
“那样更容易摔,而且一摔摔两个!”寒生完全不想和这个傻子争辩了,扭头就要走。陆溪屿赶紧跟上。
在走出去的这一段距离里,寒生没忍住频频回头看村庄门口坐着的那些村民,陆溪屿注意到,上前问他:“阿生,你要过去看看他们吗。”
寒生心底稍稍颤了一下,思索片刻,犹豫道:“还是不要了吧,我毕竟是妖怪,而且也是妖怪害得他们变成这个样子的,以我的身份再到他们面前去,恐怕不太好。”
陆溪屿用右手牵住了他的手,道:“好。”
他们在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到达了下一个城镇。这个城镇也是如同之前那个村庄一般处在百废待兴的阶段,不过多少还是比那个村庄要稍微好一点,起码还有点人气。
他们两个在路边找了很久,终于勉强找到了一辆马车,给了车夫路费之后就让他带着他们往宿宁去了。
他们于日暮之时到达了宿宁。
一路以来他们看了不下几十个像之前那样破败的村庄,寒生心里感到很不好受。因为他不仅仅是看到了人类地界里哀鸿遍野的惨状,更是想起了七百多年前自己的国家被人类入侵的时候。那会儿,他子民们的生活,是不是也都是像人类现在的这副模样?
寒生一路上都愁眉不展,陆溪屿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所以全程都十分安静地没有开口讲话,只是在前者将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稍作歇息的时候,用手在他的肩膀上轻拍着。
这使得寒生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一下一下地怎么也睁不开,于是没过多久就靠在他的身上睡着了。
陆溪屿将寒生轻轻地在自己大腿上放平,一只手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抬眼透过窗户,颇为惆怅地看向了外面连绵起伏的山脉。
地形的变化告诉他,还有一个多时辰左右就可以到达南斗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