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被陆溪屿在杪秋院关了小半个月。
起先不允许他出寝房的门,后面又说把院里的禁制改了,可以让他四处去溜达溜达,但不能踏入西佛寺的域界。
那边的和尚们也都是捉妖师,且有自己的领导权,他过去要是被捉住,陆溪屿到时候也不好救他。
晚上的时候,寒生就被陆溪屿拿被子裹着抱在身边睡,不许他睡客房。都断了条胳膊还不安分,硬要把他当天然取暖器,动不动就四肢夹住往他身上拱,一晚上被踹下床十多次也不长记性。
陆溪屿平日很忙,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寒生在院里,一天总有大半的时间瞧不着他人。
而一旦这个家伙闲下来了,寒生就总会被他三言两语气得和他打起来。
可这里毕竟是陆溪屿的主场,院里空气中浮动的,全是扼制妖怪的禁制。且目前寒生没有妖力,每次和他打架基本上都是肉搏。陆溪屿久居上风,却不厌其烦像带小孩一样,笑眯眯用手承接他的每一次进攻。
那副轻轻松松嬉皮笑脸的样子,总是能把寒生气个半死。
可寒生虽无法使用妖力,他身为妖怪,身上那些异于人类的力气还是在的,随便一挥手,可以把好端端立在那里的一整面墙给掀掉。
所以这日他和陆溪屿打架时,实在太过于气急败坏,一个没收手,一拳砸在院内一棵大树的树干上,竟是把这整棵树拦腰砸断了。
树倒了不算什么,要命的是,寒生和陆溪屿打架的地方,是他们后院的晾衣坪,整个东道院的弟子换洗过的道袍,全都挂在这坪内的晾衣绳上。这棵高大的树一倒,直接把那一排排晾衣绳齐刷刷压断了。
于是原本一件件洗好的白色道袍,无一幸免掉在了地上。
不知为何,寒生在看到这场面的一刹那,脑海中立即浮现陆溪屿那日给自己立的规矩。当下头脑一嗡,心中咯噔道:完蛋了。
果然如他所想那般,原本还在逃避他拳头的陆溪屿瞬间停下来,望着这一地狼藉,僵硬几秒,黑着脸看向他道:“捡起来,全部重洗吧。”
寒生怎么可能会同意:“我为什么要洗?又不全部是我的责任!”
晾衣坪外围逐渐围来一些弟子,一个个探着脑袋,眼巴巴瞧他们师父和对面的那只妖怪。
西佛寺那边的小和尚听见动静,也有不少跑了过来,隔着一条将两教分开的中轴线,遥遥看这边的热闹。
陆溪屿道:“谁让你打我,从前院追我一直追到这里,还把院里的树给打断了。不过树和晾衣绳的钱,暂时不让你赔,谁让你是我媳妇儿呢。你就只用把这些衣服捡起来重洗一遍就好了。”
听到“谁让你是我媳妇”这句话的时候,周边围观的弟子不约而同发出“哇哦——”一声起哄。
寒生见他这么说,登时更加生气,怒道:“我才不洗!我就是不洗!我就算再怎么窝囊,多少也曾经是一国的皇子吧?凭什么要被你们这些人类奴役着干这干那!”
弟子们看他俩吵架,多少也有些过意不去,跑上前和陆溪屿说他们自己再洗一遍就是,不用麻烦师娘。
结果陆溪屿不仅没有同意,反而让他们先等着。满脸微笑地上前,单手揪住寒生后颈,同他道:“你和我来。”
陆溪屿一路把寒生拖回相隔好几个院子的寝房。有不少好事的弟子见状,纷纷跟过去看热闹。
陆溪屿回到房里,将寒生往床上一摔,膝盖抵住床沿,欺身压上来,道:“阿生,你自己干的坏事,你必须要承担责任。”
寒生大叫:“是你他妈先惹我的!要是你不犯贱,我会和你打架?别什么脏水都一股脑往我身上泼!!”
陆溪屿才不听他的,歪头上嘴,在他脖子上用力咬一口。不顾他的尖叫,恶狠狠道:“我不管,你给别人造成了麻烦,就要承担后果。去帮他们把衣服重新洗了。”
“我不!”
陆溪屿脸色一黑,伸出一手,十分恶意地要往他衣服里摸。
“啊啊啊!救命啊!!陆溪屿!!我要杀了你!!!”
跟来的弟子在门外等候不到一刻钟,便看见寒生红着眼睛从屋里闯出来。手上抱着一个木盆,身上衣着些许凌乱,径自略过他们,往原先的晾衣坪跑去。
弟子们悄悄跟上,瞧他一路跑到原处,弯腰将地上散落的道袍一一捡进盆里。而后跑去一旁的水井打水,搬了板凳坐下,一言不发搓起衣服来。
弟子们全都震惊了。
*
“师父!师父!”
这日一大早,陆溪屿的房门被人撞破,一堆弟子慌慌张张跑进来。然而,看见前者正抱着寒生熟睡时,登时全都噤了声,又一个接一个安静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陆溪屿满脸戾气地从房里出来,胸前衣襟大开,头发也乱糟糟的,语气极其不耐烦:“吵什么吵?没看见你们师娘还在睡觉吗?”
弟子们畏畏缩缩站成一排,不敢吭声,其中一个胆大的道:“师,师父,院门外来了一个妖怪,大早上就在那里捶门,被我们捉住了。您看怎么处置……”
陆溪屿打个哈欠,道:“妖怪?自己送上门的?他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弟子道:“他知道,还说他要来的就是这里,目的是找人……”
陆溪屿道:“找什么人?”
弟子搔搔头道:“我们也不清楚,他说是一个叫什么小殿下的……”
“砰”地一声巨响,陆溪屿的房门再次被猛烈撞开。从他的身边飞驰而过一道黑影,转瞬消失在不远处的院门外。
陆溪屿:“?”
直到他回房查看,发现原本睡在被窝里的妖怪不见了,这才确信,刚刚闯出去的那个是寒生。
他二话没说追了上去。
院内的广场上吵吵闹闹,一群弟子和小和尚在相互对骂,为的都是抢不久前在杪秋院门口捉住的一只妖怪。
两拨人马以地面中央的中轴线为分界,各自站在自家的地盘上。西佛寺一个小和尚骂人前不忘双手合十,向对方鞠一躬,随后才道:“你们要不要这么欺负人啊?这妖怪明明是我们先看见的!而且他敲门的时候,也是站在我们地盘这一边,凭什么你们一来,就成你们的了?”
东道院的弟子们也不甘示弱,大声回击道:“你们看见的怎么了?站在你们那边门口又怎么了?门外的台阶又没有分界,而且是我们先抓到的好吧?你们自己手速慢怪谁?”
西佛寺的小和尚们气得要死,反驳道:“你们这叫阴险狡诈!我们那是去通报方丈才晚来一步,谁知你们这么可恶,直接把我们的东西给抢了?”
东道院的弟子们道:“什么叫抢?都说了这是凭实力!我们也去通报我们师父了啊,怎么我们就回来的比你们要快呢?你们自己蠢不知道分头行动,还怪我们?怎么好意思啊?”
先前在介绍杪秋院时,确实说过,院内佛道两派相处融洽,千百年来未曾出现过什么纷争。但这说的,只是大型的教派上的相对立,而私底下个人的水火不容,则是司空见惯。
两派长老方丈倒不会做这些幼稚的行为,平日里见面时,都相互彬彬有礼。不过那些年轻的和尚弟子,心胸可没这么开阔,几乎每天会因各种鸡毛蒜皮吵上好几架——
不是因为你将你那边树叶扫我这边来了,就是因为我把你那边树上被风吹来的果子全部捡走;今天有一个小道士跑进西佛寺的厨房,悄悄给他们的白粥里放上碎肉,明日就有一个小和尚跑到东道院的库房里,把他们佛尘上的毛给挨个拔掉。
此刻他们两派的小辈还在那里吵架,边上一个东道院的弟子手里,正抓着他们为之争吵的对象。
那妖怪看起来还是个孩子,被他们这气势汹汹的场面吓到,张着嘴一个劲嚎啕大哭:“呜啊啊啊啊!!放开我!不要揪我耳朵!!我要见小殿下!我的小殿下被你们抓走了!快把他还给我!!”
奈何那两群小辈完全没听到他在嚎什么。直到没多久,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从远处打破他们的骂战:“阿泠!!”这才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们一扭头,便看见寒生同疯了一样,从东道院一处院门内飞冲过来。
小和尚们在此之前未见过寒生,被突然冒出的他吓一大跳。纷纷往后倒退,口中大叫道:“又来一只妖怪!大家小心!”
寒生无视他们,径直从人群中奔过,伸手一夺,将小雪兔从那弟子手中救下。跪在地上抱着他,上下检查,被吓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阿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没事吧?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小雪兔浑身脏污,两只兔耳朵垂下来,表现得极其委屈。一双眼睛哭得通红,死死抱住寒生:“小殿下呜呜呜……终于见到你了……”
他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寒生拍拍他的背,柔声道:“没事,慢慢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自己从莽荒原过来的吗?”
小雪兔扁着嘴巴哭道:“我,我走了好久的路,从莽荒原一路问过来的。我问那些人类,他们说,那些捉走小殿下的坏人,是什么,杪,杪秋院的。我就到这里来了……外面全是人类,好多好多,我要吓死了呜呜呜……他们要打我,我就跑,然后差点被捉住了。我变成兔子,还有人说要把我捉回去做菜……”
小雪兔越说越伤心,哭得嗓门越发大起来,声音尖锐而刺耳。吵得不少小和尚捂住耳朵,朝东道院的弟子们喊道:“你们那边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妖怪?”
东道院的弟子们认识寒生,见他那般对小雪兔,便也知道那小妖怪是他的人了。于是大力回击和尚们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你们之前不还说这兔子是你们先看到的,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小和尚说不过他们,但仍不服气,依旧嘴硬道:“谁知道你们那边还有只这么大的妖怪。这是雪鹰吧?不是只有那什么莽荒原上面才有?你们怎么弄到院里来的?”
弟子们牛气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是我们师父亲自去莽荒原带回来的!”
那边小辈们还在论战,这边寒生听完小雪兔的哭诉,不可置信道:“你自己一步一步从莽荒原走过来的?这里可是中戍,离我们那里好远呐!你在路上吃什么啊,你睡哪里?你这几天都是怎么过的啊?”
小雪兔呜咽道:“我,我带了一袋子的萝卜在路上吃……晚上我就变成兔子,找人类家里的牛棚或者鸡圈睡觉。它们那些家伙一点都不友好,明明,明明都是动物,它们还用蹄子踢我,用嘴啄我……”
寒生愧疚得要命,眼眶有些许泛红。将小雪兔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道歉:“对不起,是我让你受苦了,对不起……可,可是,你完全可以不用追来的啊,继续像以前一样,自己独自在莽荒原生活,不好吗……”
“那怎么行!”小雪兔一下子叫起来:“那些人长得那么凶,走之前还和小殿下吵了一架,要是您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若我没跟过来,我的兔祖兔宗一定会从地下跳出来骂我的……”
寒生闻言,怔了许久,有些不敢置信。随后,嘴角缓缓上扬,一滴泪从眼角悄无声息滑了下来。
“谢谢你,阿泠,谢谢你关心我。”
寒生将一只手抚在小雪兔脑后,把他拥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柔拍打,努力让他的情绪平复下来。
早就赶过来的陆溪屿,一直都靠在院门口看戏。见到这般景象,也不禁翘起唇,投向寒生的眼神中,满是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