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被老妇人虔诚地托于手中,作为修士,几人皆能从其上看到血气缠绕着怨气飘出,环绕着这看似朴素的木雕。
沈离夏伸手接过神像,双手将其捧起,垂下眸注视着那张被岁月磨损至朦胧的面容,隐约间记忆深处有一张长无止境的画卷,现在因听过传说后缺掉了一角。她无法形容这感觉,空落落却又被怅然填满。
最终,她只是轻叹一声,问道:“该如何将这怨气消解?”
席梦思是佛门徒生,听她问话便回答:“既然是木头,烧了便可。传说她神魂被囚于庙中,那就将这庙也一同毁了最好。”
沈离夏抬头看向老妇人,她方才喝过水,又于说完后接过食物吃了些,精神好了许多,双眼也明亮起来。老人抬手抚上神像,想要擦去那深红的痕迹,反复拭过却毫无变化。她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沙哑地说:“麻烦几位仙师......让魃大人彻底安宁。”
老人顿了顿,又忧虑道:“神像毁坏,魃大人便不再庇护神庙,此处结界一消,恐是祭司将带那群鬼怪袭来,几位仙师倒是可要快些离开此地。”
“老人家,您呢?”唐怀柔听出异样,“您还是要留在这么?若您也离去了,神女的故事该如何流传?修士鲜少流连凡世,您也同我们一起离开魁州,将真正的历史公之于众吧。”
虽她们也能向世间讲述这故事,可终究是让老人来说更好。修士可能百年不入世,而百年对常人而言已是改换几代,要让真相永远流传,依然得依靠百姓。或许届时魃还能因香火之力得以重塑灵魂,返回人世。
老人听她的话,一时沉默不语。唐怀柔知晓人但凡下了决心,便不是那么好改变的,遂也不再言语,只等对方想清楚。
这时,沈离夏忽然开口:“不,我们不逃。”
乔砚深一下知会她的意图,唇角微微扬起——果然是学妹。只有她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不等其他人回应,沈离夏快速说道:“留这群妖怪自相残杀要等多久才能干净?恐怕还会祸及景州。何况如此也太便宜他们,不如当下全给杀了。”
席梦思第一个发出哀嚎:“道友你莫非是失心疯了不成!魁州有多少男子这妖怪便有多少,光凭我们几个怎杀得尽?你唐师姐若是剑修那还好,可她是医修——”
唐怀柔听了不高兴了,两手点了席梦思的穴,叫她忽的止住话音,轻哼一声道:“若道友认为医修无力,怀柔也懂些其他技巧。”
被点了穴的女子欲哭无泪——她不是这个意思啊!
沈离夏见席梦思安静下来,继续说了下去:“先前我在离开前看了一眼客栈那边,带头的人正是那个唯一保持清醒的老板,我想他定然是‘祭司’,指不定属于这群妖怪的主心骨。我们几人也许无法将妖怪杀尽,却能破开包围。只要把那人生擒使他解开禁锢,届时四方修士必将察觉邪气冲天,前来支援。我们亦可先带老人离开,守住边界即可。”
语毕,她转向沉默的老妇人,高声道:“老人家,我们是铁了心要带您走,您走不走?”
少年明朗的声音回荡在庙中,似有奇异的感染力,叫在场每个人都为此精神一振。老妇人缓缓抬头,望见少年金色的双眼,仿佛一轮幽暗夜色中不熄的月光。
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意气风发的人了。
梦中,神女也曾带她看过这样张扬的少年,少年一身红衣耀目,领浩荡兵马踏过战火燃烧处,剿灭妖魔,安抚众生。那时神女也在少年身后,同她一起,叫至暗处也光芒普照。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孩子,惶恐地保留着这最后流传至她手中的书卷,却在这梦中被抚平一切不安,跟在翩然的神女身边,心中暗想——
神女比那带头的人还威风呢。
最终,她点点头,道:“祭司一旦出事,他者必群龙无首,到时就是剿灭的好时机。”
这是应许的意思。
沈离夏粲然一笑,将神像托于手中,催动体内流动的灼热灵力,火花自她手心窜出,猛然明亮,吞没神像。神像被烈火焚烧,漆黑与血红交缠的怨气似是终于脱离束缚,渐渐清明。
少年注视着火光,其中有一虚影浮现,摇曳在火光中。她看见虚影面容柔和却不失坚韧的神气,可为尖刀,亦可作庇护者最坚实的盾。神女衣袂飘扬,与她对视时流露出错愕神情,双唇微动,念出无声的字词。
沈离夏心中忽然一沉,紧盯着对方不真切的身影,无声启唇回应:该如何是好?
魃温柔地笑了,滚烫目光中对故人的敬仰如旧。她向前倾,抬手轻轻点了一下沈离夏的额头。
陌生的景象迅速于少年识海中展开:喧嚣战场之上,一支箭贯穿长空,云霄顷刻破碎,劲风裹挟烈火的热意,叫大地上万物为之颤动。至半空处,那支由金红色泽交织而成的箭分裂为无数道火光,如暴雨般砸向四野,将万物焚为一片海洋。
亘古长夜,一瞬亮如白昼。
回过神时,沈离夏已找不见魃的影子,而手中的火光也消失,只剩一捧灰烬。她手指伸入翻动,摸到一颗小小的、晶莹透亮的石子,尚有余温,呈现出淡淡的柔粉,如神女垂怜世间时眼底的色彩。
沈离夏将石子郑重交予老妇人,对方似是理会了她的意思,将石子珍爱地藏起。
或许迟早有一天,它会再获神识,回到世间。
与此同时,神庙之外传来轻微的碎裂声。沈离夏向门口处望去,雾气已然散开,只剩前方幽深山林。
而在魁州之中,那面容温润的祭司也在一瞬睁开双眼,面露狠厉,摇起手中铜铃,驱使满地苍白的鬼蜮向神庙处涌去。
沈离夏指尖亮起灵力,为几人在空气中绘出战术图,同时口中也不停下:“稍后学姐和唐师姐先布下结界,以免有人趁虚而入将阿婆劫走;席道友再加一道佛门净术,加固结界。待它们到来,学姐与我藏身于神庙之后,以神识寻找祭司,将他捉拿。这期间劳烦两位将怪物尽量吸引集中,我会将它们——”
金色的双目中瞳孔微微收缩,流转过冰冷的光彩。
“尽数剿灭。”
只是要麻烦师姐带着席梦思跑快些了。
说完计划后,几人分别藏身,老妇人则于结界中等待。不久,怪物从山林中涌来,苍白攒动的身影犹如一条条地上蠕动的虫,滑腻的外皮反射着幽幽冷光。
它们欲进入神庙,却发觉有透明屏障阻碍,当即撕咬起来。然而就连到此处,这支队伍中依然有自相残杀者,部分在撕咬结界时扭打起来,互相吞食彼此,粘稠的啃咬声在寂静的夜中响起。
此刻,几道淡绿灵力忽然射出,贯穿了其中几只的脑袋。那些怪物随即向灵力出现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青衣女子御剑而出,身后人一身法衣金光闪烁,面上却冷汗直流。
“下去。”唐怀柔在指定范围内停下长剑,一把拎住席梦思的后领将她扔下,“道友,活着!”
说着她自己也在另一处跳下,握紧长剑预备迎来一场酣战。席梦思听她坚定有力的话,若不是被她提着领子扔下,大抵就要热泪盈眶了。
一个医修和一个梦修引火力,沈离夏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正在腹诽,一旱魃猛然袭来,随后又是几只铺上。席梦思口中念动晦涩字符,法衣上的金光骤然形成一道圆弧状的光辉,那鬼怪愈是扑得凶猛,遭的反力愈是强烈,生生被震得身形飞起,在空中划过优美弧度,旋即在地上砸作血肉模糊的一团,动弹两下后便不再有声息。
还有一只未被震开,张开嘴露出极长犬齿,腥臭扑了修士满脸。她眉头一皱,侧身躲过后反手掐住旱魃脖颈,轻轻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苍白的鬼怪顿时头颈错位。席梦思甩开它,手随意地在法衣上擦了擦,几道金光因此缠绕上她的指尖。
不过,一般不上战场的修士保命底牌不少。
若施主不愿听经,在下也略懂些拳脚。
两人全力应战,刀光与金芒四起,所到处血肉横飞,怪物不断倒地,一批解决后另一批迅速扑来,好似潮水源源不绝。在罡气与法衣保护之下,她们不至于受伤,可如此拖延下去恐怕也有些吃不消。席梦思空出手擦了把额间汗水,往身后神庙处望去,又看看铺天盖地的苍白鬼蜮,悲愤地呐喊出声:
“在下还没吃过景州出名的烫锅子呢!”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光亮,她以为是怪物的把戏,迅速收了声,专心应付。可光亮愈来愈盛,并非面前投来,而是从天际照下——
席梦思抬头看去。
无数流星般的焰火从空中爆裂,鲜艳的颜色纯粹之至,不似夺人性命的火,反倒像绽放在夜空中的绮丽花束。
而怪物组成的队伍后方,一道火光划过,落在一人脚边,映亮她深蓝的眼。
乔砚深手中发力,掐着男子的脖颈,将他往上再提一分。血液滴落的声音更清晰了几分。
唐怀柔见周围火海渐起,甚至已有烧向她的势头,赶紧跑到呆住的席梦思身边将她拉起,往神庙里跑去。
迟滞的怪物一下尽数淹没在燃烧的烈焰中,连惨叫也发不出,只听皮肉组织被烧焦的声响此起彼伏,噼里啪啦,焦臭随之飘出。
而站在后方的乔砚深见顶上血气散去,封锁魁州的结界崩塌,确认无一怪物逃走后松开了手,男子摔在地上,一边咳嗽着一边手脚并用往前方爬去。
剑光一闪,男子旋即身首分离。而乔砚深不曾再望他一眼,而是若有所思地垂下手,感受剑柄上的冷意。
方才搭弓拉箭时,她看见沈离夏忽然皱眉,冷汗从额间滑落。
那模样,分明是极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