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市原先的热闹忽的消停下来,好似沸腾的面锅被浇了一瓢冷水。
张德顺没想到沈离夏会来这么一出,当即拿起鞭子。
各方目光齐刷刷望来。与张德顺熟络者磕着瓜子,摇着手扇含笑看热闹,全然不知情者则好奇地看向沈离夏,不免也注意到她身后沉默不语的女孩。张德顺心头腾地窜起一股火,因成为焦点而脸色涨红——他做的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生意,手下奴隶的来历不明,有些不是孤女,若是被认识的人发觉,那少不了一番掰扯。
好在他多年经营,官府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太过张扬,这厚利的生意就能做下去。
可眼下这刚捡来的女人一闹,顿时坏了他谨慎制造的低调作风。
这中等个子的男人一把扯下兜帽,甩了周围好事者一个眼刀,旋即怒喝道:“我让你喊了吗!平日没亏待你吃食,同你姊妹安静待着便是,等到货来我们就回去!”
说着,他用力挥鞭抽上去。沈离夏偏身躲开,又刻意抬手去接上,目光一直瞄着刚刚被自己叫“学姐”的白衣女子。张德顺这一下没留力气,确实被惹得恼怒了,令人心惊的声音在鞭子与皮肉接触的瞬间响起,沈离夏吸了一口凉气,“嗷”地一声叫了出来。
不就是苦肉计吗,她演。
只是这出戏着实费了些成本,饶是她故意让结实的地方承受,也能感到胳膊迅速地肿了一片,险些皮开肉绽。
张德顺似是觉得还不解气,又抬手扬鞭,要再打下去。
只是鞭子在挥下之前,先遭一只白净的手截住了。
“且慢。”
女子开口,声音温婉,宛如林间流淌的泉眼,清澈动听,传入沈离夏耳中,让她感到心中某根细弦被勾动,轻轻颤抖了片刻。她低下头,藏于斗篷下的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成功了。
世界上不乏有人形貌、声音上有所相似,但两者都占的,恐怕寥寥无几。
她能够确认眼前这熟悉的人正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位。
虽然看不透对方的表情,但沈离夏知道她不会放着自己不管,当下便往前跨两大步,亲昵地挽住了女子另一边手臂,躲在她身后。
张德顺见生意有望,赶紧把鞭子收起,满脸堆笑道:“这位姑娘可是要买些什么?鄙人正在教育这不听话的......孩子,让您见笑了。”
沈离夏抱着女子的手臂,不顾她身体一僵,热情地摇晃起来,翘起的发尾都跟着上下起伏,活像小狗尾巴摇来摇去。
“带我回去!”她眯起眼,上挑的眼尾都流露着笑意,扬起的唇间露出尖尖的犬齿,“我要跟这个人回去!”
女子收回手,沈离夏感觉到她深吸了一口气,想必面纱下的神色相当有趣,无法目睹实在是遗憾。
“好,我带你回去。”她听见女子以仅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尾音竟是带上了些许无奈,“......学妹。”
人群的注意力渐渐分散,张德顺便不再扮演长辈角色,把声音放低了些,同眼前的客人商谈价码。沈离夏听他俩咕哝,不时冒出两个她听不懂的名词,像“灵石”“世家”一类的。
不过报价她倒是听懂了,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就算沈离夏不知道这里的物价,她也能从张德顺的表情里看出这不算小钱。
她咋不知道自己这么贵呢?
沈离夏刚要出声叫学姐讨价还价,或是自降一下身价时,对方已经将手放在储物袋上。法纹亮起,光芒一闪,相应的银两便出现在女子手中,被悬空托起。她定睛一看,发现倒也不是悬空,若隐若现的蓝色光泽正在物体底下闪烁着。
酷啊。她在心里赞叹,不禁开始联想:以这种故事一贯的套路,她应当也有此方面的资质才是。尽管沈离夏鲜少看相关作品,在一众年轻女孩的耳濡目染之下也不免记住了些零碎的东西。
但学姐咋这么爽快呢?比她想得还老实人。老实人在这江湖上最容易被骗了。
沈离夏忍不住开口,话还没滑出喉咙,就被按住了嘴唇。
张德顺接过银钱,目露贪婪,手指宝贝地抚摸着表面,确认是真货后忙不迭地塞进口袋中。
他呵呵一笑,似乎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女子沉声说道:“此后莫要再追踪。谨记......知足常乐。”
说着,她旋过手腕,一块令牌呈现在白皙的手心。
张德顺面色一变,引得沈离夏也从女子身后探头。
令牌通体漆黑,唯有其上纹章以深蓝刻印,随着灵力注入浮现光泽,勾勒出特殊的图样。
这微小的图样却把男人惊得往后连退几步,撞得缩在斗篷里的瘦小女孩一声闷哼。他深深鞠躬,额上竟是冒出冷汗来。
“原来是乔家的小姐,实在是冒犯了。”
语罢,他又望向沈离夏,眉头皱起,只差呵斥她不懂礼数。
沈离夏吐了吐舌头,又缩回到女子身后。在外人看来,这场面实在有些滑稽,先是凶神恶煞的男人在这温婉的纤细女子前汗流浃背,后又有一个比女子高了约一头的人紧紧贴在她身后,寻求着庇护。
女子不禁叹气,转头对沈离夏道:“走了。”
胳膊还被抱着,她也未抽出,就这么保持着往另一处迈步。
沈离夏知道,自己这出强买强卖一来,街是肯定逛不下去了。路上耳目众多,人流如川,自然也不可能谈起穿越这种古怪事。她灵光一闪——用英文?不行,且不说她那正式场合非聋即哑的塑料英语水平,依此地划分人魔妖的标准,她们两句话都没说到就会被指成异类。万一有人上来说她们是说的妖言魔语,那就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逃不掉。
尽管不清楚这世界的人对异己是否玩“非我族类则必诛杀”那一套,依沈离夏的直觉来,三边关系绝对算不上好,恐怕敌对偏多。
她脑袋里噌噌冒出各种想法,一时不再注意两人间尴尬的沉默,只剩下学姐僵着身子牵着她闷头往前走。
正处在思考中的沈离夏自然不会知道,她缠着学姐的手是越勒越紧,显得她们看起来极为亲密,难舍难分。而对十分不习惯亲密接触的学姐而言,被一个人如此紧密地挽着走路属实是一种酷刑,分明不算长的路生生走成了一段被打上受难烙印的苦旅,汗水顺着面颊滑落,滴到洁白的衣领间。
终于到一处朴素的院落前时,沈离夏感到自己挽着的人停下了脚步,还未反应过来,臂中抱着的部分也被人抽走了。
她揉了揉刘海,嘿嘿笑道:“虽不大,但清雅秀丽,还有小片青竹,好兴致啊,砚深学姐。”
乔砚深松了口气,感到手臂正在从离家出走的状态慢慢恢复,衣服上尚有几丝来自沈离夏怀里的余温。她正活动着僵硬的手腕,突然头上一轻,斗笠便被摘下,紧接着是面纱。
抬头一看,沈离夏不知是从哪毛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戴着她的斗笠,身上斗篷已经解开,手里小心地捧住她的面纱。见乔砚深看过来,沈离夏略微歪头,笑道:“学姐出了好多汗,想必戴着这些炎热难忍。现在只剩我们两人,摘下也无妨吧?”
这副腔调......习惯得还挺快。
乔砚深也不恼,从怀中拿出手绢,拭去汗珠,又看沈离夏一身脏污,便拉着她往院内走。
“先休息吧。我看到你刚刚遭那奴隶贩子打伤了。一会儿烧水沐浴,清洗好尘垢之后再来包扎伤口。”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沈离夏手臂上肿起的鞭痕,乔砚深不由得捏紧了她的手,“真不留情,可别留下什么疤痕......”
学姐脾气挺好,一身仙人似的素白衣裳被她不小心擦上几块灰尘也没说什么,还不嫌她手脏,只关心她伤势。沈离夏心里想着,跟乔砚深走进屋内。屋中布局简单,没有多少华丽的装饰,书柜、椅子摆放整齐,书桌上笔墨纸砚完备,一旁小桌上还有一套茶具。正对窗口处放了蒲团,白昼时明亮的阳光在织物的缝隙间婆娑,又辗转着绕到乔砚深身后,让背对着窗户的纤瘦人影显得微微不真切起来。
为她指过其他房间的用途后,乔砚深去抱柴薪烧热水,留沈离夏一人在屋内慢慢踱步。先前伤口的痛对她而言倒不算什么,否则她不会一路紧抱乔砚深不撒手。
小桌上放了一张圆盘,里面装了些点心。沈离夏摘了斗笠挂到一边,在桌前盘膝坐下。
她发现点心里有不少曾见过的种类,且因没有流水线生产与机械参与,都显得朴实而粗糙,散发着自然的甜香。刚想捻一枚时,沈离夏想起自己还未洗手,于是起身往屋外走去。
院落里的青竹挺拔,微风拂过,细叶交错着发出沙沙轻响。沈离夏找到储水缸,用盆打水洗手。乔砚深平日应是在此处盥洗,有放皂角与其他清洁物品。
她似乎已经在此生活了有一段时间,日常起居已然不是烦恼,同时也适应了这些在沈离夏看来相当不便的工具,同周围和谐相处着。但沈离夏记得,她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天还见过乔砚深。
看来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与原本的那个同步。
乔砚深抱着柴从她身旁走过,顺口告诉她哪块皂角是用于洗手,哪块是用于洗衣的。沈离夏乖乖点头,仔细搓洗双手,把指甲缝隙里的污渍慢慢清理干净。她一边洗着手,一边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而且,乔砚深又比她早了多久?
显然这些问题需要时间。她慢慢梳理着,打算等乔砚深闲下来时再去一一询问,毕竟学姐看起来可是大忙人......
心里还在嘀咕着,沈离夏抬眼,发觉乔砚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眼前,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有人说过你走神的时候很专心吗?”
沈离夏用发皱的、湿漉漉的指尖摸了摸自己鼻尖,不好意思地回应道:“还真没有......不好意思,学姐。”
她把水倒入一边的园圃,随后跟着乔砚深走去沐浴的房间。里面雾气蒸腾,虽不宽敞,却很温馨。乔砚深把换洗衣物和毛巾放在浴桶旁的椅子上,告诉沈离夏有什么事随时叫她。
不料沈离夏已经迅速脱下吊带衫,解开了短裤的腰带。少年高挑却偏瘦的身体相对于她多了些颜色,轮廓也更圆融,是阳光的馈赠,也是劳动的成果。中长的黑发披下,被水雾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泽。那明艳到有些张扬的面容,也于朦胧之中显得温顺了许多。
乔砚深不由得转头,将微凉的手背贴上面颊,不敢同她对上视线。
“我在屋里等你。”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她匆匆离开房间,,心里不断默念着,脸颊上翻涌的热意难以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