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九月初三。
温和里东南,神山田塘。
檀江的支流三角水从东南流来,小小的溪流和缓、沉静。
三角水的支流四叶水自东北方向走来,在与红庙水相遇后,它兴许是高兴坏了,走错了路,转了个弯,才从东边姗姗而来。
这几条小河不足称道,但却也在丘陵间滋养出上千亩水田,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农家儿女。
天微微亮,神山田塘已经苏醒。
男人们在农田间收割稻谷,女人们洗衣、织布、喂养家畜,小孩聚群在山野间割猪草、拾捡柴禾。
日头渐高,清晨的凉气渐消,已到了做早饭的时候。
三角水畔,杨小留端起洗衣盆,跟同伴打了声招呼,转身走了几步,余光看到不远长满野草的坡上有人朝他招手。
“表文嫂(对同龄已婚妇女表示亲近的称呼),留步,留步!”
她转过身,看到常在五里壩、神山田塘、岩门前一带买卖的货郎郭旺挑着杂货担小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她们别走。
溪水边响起其他妇女的笑声,“旺哥莫急,走这么快绊倒了,我们赔不起,只能找人把你打跑。”
妇女们尖牙利嘴,拿着郭旺上次被胡员外家门槛拌倒,摔碎不少货,企图找胡员外要赔偿,结果被吝啬的胡员外打出门的事取笑。
郭旺停在河滩上,像是全没听见妇女的嘲笑,打开杂货担,献宝似的拿出几个手指头大小的淡黄色玩意,“表文嫂,出了新货,要试试么?”
“这是甚么石头?看起来好光滑,河边捡的?”
“真滑,不是石头!”
“好像有股香味,蛮淡,你们闻下,”
妇女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说道。
眼见嫂子们愈来愈近,郭旺自觉消受不起,忙道,“这是肥皂,用来洗衣服的,谁试试?”
农妇听到“洗衣服”,更兴奋了。郭旺可不想再跟她们浪费时间,向其中一位借来洗衣盆跟搓衣板演示起来。
杨小留好奇地站在旁边看,只见郭旺用沾水的肥皂在污渍处擦了几遍,滑出几道白色的细小泡沫,几个农妇顿时发出惊奇的啧啧声。
“你们看!”
郭旺拿着衣服在搓衣板上上下搓动,白色泡沫越来多。不少白沫落进洗衣盆里,在搅动下生出更大的透明泡沫,大大小小的泡沫折射出七彩的光,让生在这片狭小天地里的妇女们连声惊叹。
等到郭旺洗去白沫,污渍竟真的被清洗干净。
“能洗干净。你们看,真干净。等等,你们闻,好像有股清香。”
“是有点,淡淡的。”
“郭旺,哪来的?”
“旺哥,好多钱?”
郭旺从担子里拿出三款肥皂,“有大中小三种,大的三两重,五十五文,中号二两重,三十三文,小的一两重,二十文。”
围着郭旺的妇女立即散了大半。
“哎,哎,莫走,莫走,可以港价嘛!”郭旺急忙喊道。
杨小留笑道,“旺哥,莫喊了,这肥皂超过一文,她们便不会要。”
“也是,我也晓得,衣服烧些灰洗洗便可,她们哪来的钱?”郭旺懊恼地垂下头,“我还是去胡大户屋里问问。”
郭旺看着剩下的农妇,带着最后一点希望地问道,“你们要么?我便宜三文。哎,莫走,我还有别的东西,剪刀、针线……哪个要?”
郭旺最后卖出点杂货,他挑起担子走出几步,却听见杨小留在背后喊,“旺哥,你刚开始拿出来的小坨肥皂卖么?”
他停住脚步。
杨小留端着洗衣盆追上来,盆里的水来回晃荡,洒落一地,“我带了三个皮钱,你要愿意,卖我一个。”
郭旺迟疑片刻,放下杂货担,“成交。”
……
唐家大屋祖宗堂右侧第二个天井院落,已改造成会议室的堂屋里,坐满了大同社的核心人物。
杨文煊脸色很差,“大家应该晓得,肥皂的销路不好。”
刘麻怪和彭水田对视一眼,连忙站出来认错。他俩目前负责肥皂的销售。
“老夫认为销路不错,”唐景谦站出来和稀泥,“肥皂方才出来,不到二十天,蛮多人不晓得,即便如此仍卖出八九百块,赚了几十两银子,老夫真心实意觉得不错。”
这话也就唐景谦能说。他将肥皂寄给朋友做礼物,那些人回购了大量肥皂,给大同社创造最大头的收入。至于刘彭二人找来的货郎,只能说聊胜于无。
对此,杨文煊没有回话。他知道唐景谦说的对,一个新产品一推向市场——尤其是宝庆府这种地方志写满“简朴”评语的偏僻内陆——就想赚大钱,纯粹痴心妄想。光是如今的销量,已是幸运。
只是,这几十天内,刘今钰相继办起砖窑、水泥窑、石灰窑等等作坊,不仅工资支出随着人员增加在猛增,原材料的购进也造成很大的财政压力。每月支出正在迅速逼近四百两,财政随时会崩盘,这如何能叫杨文煊不忧心。
然而皇帝不急太监急。
作为罪魁祸首的刘今钰显得很淡定,她边品茶边无视杨文煊想掐死她的目光,“唐先生说的在理,现下形势还行,关键在于我们找准、挖掘出增长点。”
除了杨文煊,其他人都听得有点迷糊。
蒋寅直接发问,“增长点?”
“哎呀,不重要,通俗说就是如何多卖出肥皂。”刘今钰忽悠过去,继续说道,“我看了各处各品类销量,最赚钱的是药皂,不然我们赚不到这么多钱,也多亏唐先生寄药皂给好友。”
唐景谦道,“也是药皂好用。回信给老夫的,没有不夸的。”
刘今钰道,“这便对了,我们要专攻有钱人,有钱的人才愿意买好东西。但光靠他们口口相传,还是忒慢。大家可有甚么想法?”
显然没人有。刘麻怪、彭水田能有就不会坐这挨批评。蒋寅、罗狗屎根本不插手经营的事。唐景谦和唐廷瀚则是觉得形势不差,不必心急,也没多想。
沉默间,谁也没料到的一个人说话了。
“婢……我……我有个想法。”唐景谦的小妾颜氏在屏风后开口道。
上月试验肥皂效果时,作为最接近夫人、小姐角色的颜氏以及唐廷瀚的妻子夏氏,都被请去参与测评,颜氏提出不少有益意见,被刘今钰看重,不仅发了工钱,每次有关肥皂的会议,都会请颜氏坐在屏风后参会。
唐景谦对此并不舒服,但从未提出反对。虽是如此,颜氏很了解唐景谦的想法,故在会议上从没说过一句话。
所以,众人此时都很惊诧。
当然,除了唐景谦,他衰老的脸庞微微发烫,显出难得的血色。
刘今钰像是没注意到,语气温柔地鼓励屏风后的人说话,“唐夫人,请说,我们都在听。”
沉默片刻,屏风后再次传来女子纤弱的声音,“货郎在乡里贩卖,接触的多为农户佃户或是某某土豪大户的管家、管事婆。农户佃户没钱买不起肥皂,管家无权替主人家决定但可以替主人家初选,毕竟肥皂不便宜也非必要。货郎与买得起的大户本人之间,总隔着几层。若是换成休养家,便能解决此难点。大户人家的女眷,莫管住在乡里还是城里,都喜欢请休养家洗头、梳发、化妆、按摩,由她们向女眷推荐肥皂,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