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娟的宫殿里一片寂静。

江尧停在门口，低头对明希说：“进去吧，她在里头等你，害怕的话就出来，朕在外头等你。”

明希一踏进寝殿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药草味，殿内漆黑一片，只有一盏灯放在床边，微弱的灯光依旧无法驱散昏暗与寂静，反而给周围蒙上一层雾。

明希依稀可以看到床上的鼓包。

明希不惧殿内压抑的气氛，抬腿就向床边走去。

明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向床上的人。

此时的王秀娟早已不见昔日的雍容华贵，她的身体宛若一根被榨干的树干，枯瘦如柴，皮肤如同落叶般枯黄，她的脸色已经染上一层死亡的灰败。

王秀娟空洞无神的双眼，在看到明希有了些许光泽。

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声音嘶哑道：“你来了啊。”

明希像未察觉她那宛若锯木头般沙哑刺耳的嗓音一般，面色如常朝王秀娟轻点了下头。

王秀娟干涩的嗓子轻咳了几声，继续说道：“当年你刚出生还只有我手臂这么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你都长这么大了，这好像还是我们母女两个第一次正面交谈。”

“对。”明希认真地应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

王秀娟见明希冷淡的态度，苦笑了一声：“你可是在怨恨我？恨我多年来对你不管不问？”

不等明希回应，王秀娟自顾自地回答：“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我不怪你，但我也是有自己的苦衷，虽陛下专心朝政，甚少踏进后宫，后宫的女人也未几，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王秀娟又提到江明烨的母妃：“李南枝那个女人，也就比我先进宫一年，却因为先生了个龙子，就处处压我一头，我也是为了能在后宫立足才会忽视你的。”

“这世道本就是这般，你我同都是女人，以后等你生子时也会盼着自己生个男儿，你能理解我的，对吧？”

明希看着王秀娟一脸期许的样子，垂下眼眸，微弱的灯光照在她的睫毛上，在她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明希轻应了一声算作回应。

王秀娟以为明希是原谅了她，她暗淡的眼神瞬间迸发出光芒，想笑出声，但如今她的嗓子发不出清脆的笑声，只能发出嚯嚯声。

王秀娟抬起放在被褥上的左手，想去触碰明希，但是伸到一半就无力地从半空中落下。

王秀娟未曾注意到明希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她的手并未有任何动作。

她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深感自己已经时辰不多，连忙将自己心中的谋划说了出来：“如今母妃时日不多了，没机会见到你出嫁，这是母妃的遗憾，母妃自知欠你良多，如今已无法偿还。”

王秀娟话锋一转：“嫁人是件大事，所以母妃想为你说个夫婿，我观你表哥王承业就很不错，是你外祖嫡长子膝下的嫡长子，一表人才，正与你的年纪相仿，将来也是要继承王家的，配你正合适。”

她看着明希循循善诱道：“皇家本薄凉无情，你又是个女儿家，你要趁早为自己思量，只有你外祖家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嫁到你外祖家，有这份血亲在，他们定会好好待你，让你受不得一点委屈。”

明希看着王秀娟一脸我都是为你好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是吗？”

王秀娟却未体会到明希话中的含义，以为这事有戏，难掩心中的喜悦，笑着说道：“当然，我们母女两一场，母妃定是不会害你的。”

王秀娟说完，边收回笑，一脸正色地说道：“你要记住你还有个弟弟，你是跟你弟弟站在同一边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你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多为你弟弟谋划，警惕你的两个皇兄。”

王秀娟继续说道：“你和那两个皇兄再亲近，总归还是抵不过你弟弟，你要记住你只有你外祖家和你弟弟可以靠，他们好，你才能好，你要多为你弟弟和你外祖家谋划。”

明希终于忍不住了，轻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内。

王秀娟当即皱起眉，严厉的说道：“你在笑什么？”

明希收回笑，但声音怎么都掩盖不了笑意：“我在笑你和王家，你们想得可真美，父皇都没你会想。”

王秀娟没想到明希小小年纪就看穿她的计谋，她高声呵斥道：“我是你母妃！”

明希整个向后仰去，背靠椅背，双手抱胸，翘起二郎腿，哼笑了一声：“那又如何？”

王秀娟被明希轻视的态度激怒了，她扯着她的破嗓子高喊道：“我是母妃，我生你一场，你如今能享受现在的荣华富贵，全都是因为我，你就该听我的！”

明希见她那理所当然的态度，顿时就失去了留在这里的兴致，懒得再听她在那叭叭，直言道：“那又如何？想让我扶你王家？”

她知道这个世界以孝道为重，但那又如何，她不在乎。

明希直接站起身来，俯视她，淡淡地说道：“你在做梦。”

明希看着眼前床上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嬷嬷说的一句话，她也是个可怜人。

明希看着如今早已不成样子的王秀娟，忍不住问出她心里的疑惑，她反问道：“你这样值得吗？”

“嗯？”王秀娟蹙眉，强忍着怒火瞪视明希。

明希垂下眼眸：“听父皇说你如今的身体会衰败，就是因为喝了王家送你的那所谓的生子方子罢，你会倒下也是因为李嬷嬷的背叛，她背叛的原因也是因为王家不做人。”

明希道出了个残酷的事实：“从你病倒起，父皇早已将你病重的消息递到王家，也允许王家进宫看望，王家可有派人进宫看你？”

王秀娟瞬间愣住了。

明希在离开前，问出她最后的一个问题：“为了王家，你不惜进宫，不惜败坏自己的身子也要生个儿子，如今快死了，不惜利用自己的女儿也要为王家谋划，王家又为你做过什么，你这般真的值得吗？”

说完，明希脚跟一转，转身朝外走去。

王秀娟躺在床上，生机在渐渐地流失，她缓缓地转头看向床边的灯，昏暗的灯光浮现她的一生。

她本是她父亲原配妻子的嫡长女，但自从她四岁时她母亲过世，不到半年她父亲就新娶了填房进门。

她父亲本就对她母亲无多少情分，他的子女颇多，根本就不在意她一个原配生的女儿，再加上新继母是个面甜心苦的。

所以直到她七岁前她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有的事。

但直到一次祖母生辰时一切都发生了转变，当时要求每个子孙都要给祖母备生辰贺礼，她无银两，苦想了很久，才将她母亲留下的一本佛经抄了一遍，当成贺礼送给祖母。

没想到那份贺礼正好送进祖母的心坎上，自那次生辰宴会后她就成功离开了那破败的小院子，入住祖母气派的大院子，她不在穿着不合身的衣裳，不在吃着能数得清米粒的米粥。

她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继母不在挖苦她，父亲不在视她为无物，下人也不在轻视她，那般的日子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她也知道她能有现在的日子是因为祖母。

所以她更加努力地讨好祖母，牢记祖母说的每一句话，琴棋书画、女红女戒样样学，样样都做得比父亲其他的子女出色，只为不再被抛下。

哪怕为了绣女红熬红了眼，哪怕在大雪天去寺庙给祖母祈福，被伤寒折腾得去了半条命，只要能得到王家的认可，她什么都愿意做。

七年前她凭借着出色的容貌和才华被父亲送进了宫，进宫前父亲带她进祠堂，指着上头的排位，跟她细讲家族的荣光，令她进宫后要时刻以家族为重，时刻为家族谋划。

后来进宫她未能得到陛下的恩宠，父亲和祖母见她一直未生出皇子便开始着急，不断给她施压，还想法设法从民间里索罗了各种生子的方子给她，终于在两年前她如王家的愿生出了个皇子。

生出皇子后她对王家就再也没有用处了吗？

王秀娟看着她女儿离开的背影，突然扯着干涩的嗓子大笑，嚯嚯声回荡在这片宛若黑旋涡般的空间。

她笑到嘶声力竭，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张着嘴，喘着粗气。

她这一生都在为王家而活。

她悔啊。

一滴泪水从王秀娟的眼角划过，隐入灰白的发间。

只愿，来生再也不为王氏女。

明希听到背后的笑声，头也不回地走出殿。

明希刚踏出殿门，眼前一亮，太阳正从东边升起，一望无际的云海也遮不住它的光辉。

而江尧正背对着她，站在天际霞光之下，望着那初生的太阳。

江尧听到身后的声响，见到明希，便向她招手。

明希眨了眨眼，才缓慢地走过去。

江尧端详了一番明希的脸色，轻笑了一声：“可有想问的？”

明希问道：“父皇当初为何会让母妃进宫？”她是知道江尧上位后就从未开过选秀的。

江尧不开选秀的原因也很简单，他的钱都是要用在刀刃上的，他可没有那么多的钱养女人。

江尧有些意外明希会问这个问题，他轻笑了一声：“因为父皇当年穷啊，王家别的没有就钱多，他们当初可是花了大半个家产才将你母妃送进宫的。”他如今在他女儿面前是一点架子都无了。

“哦。”

江尧思索了一下，才问道：“可要父皇给你安排个新母妃？”他边说边在心里划人。

明希立马摇头。

但又想到了现在还待着她殿内的小粘包，就对江尧说：“我就算了，给小四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