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老将军第二天清早,进宫向江尧告假。
江尧体恤他刚找到自己受苦多年的外孙,很痛快的就给他放了几个月的假。
于是在下午习武时,明希他们换了一位新的武学师傅。
那个人明希他们也认识,就是两年前秋猎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武举状元,陈宁。
再次见到陈宁,他有着很大的变化。
此时的陈宁头带乌纱帽,身穿熊罴补服,显得他身姿挺拔,但早已看不见当年武举时的意气风发,反而眉间多了些难以遮掩的抑郁。
陈宁进了校场,先向明希三人行礼,便开口询问江明澜和江明烨的武学进度。
等他将目光转移到明希身上了,眉间轻皱了一瞬,很快就舒展开了,站在明希身旁的江明澜并未察觉到,但明希注意到。
明希眨巴了下眼睛,这是不待见她?
陈宁对着明希淡淡开口说道:“公主殿下,一切如常即可。”
明希轻点了下脑袋,自顾自的走到校场的另一侧扎马步。
陈宁见明希不吵也不闹,乖乖地走到一旁扎马步,在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刚接到皇帝的命令说要他负责传授皇子们和公主的武学,他以为教导的对象是两位皇子们,而公主仅仅只是附带的。
明希公主一个娇娇嫩嫩的女娃娃学甚武,只是小儿嬉戏罢了,想必谭老将军也是随便应付一下公主,那他就不必在意一个小小的女娃娃。
想罢的陈宁就背对着明希,让两位皇子开始扎马步。
但未曾想,等他下令让两位皇子歇息时,明希公主依旧站在校场的另一侧扎马步。
见到明希依旧扎马步,陈宁未成多想,只以为明希已经自行歇息过了。
见她此时满头大汗,四肢轻颤的样子,陈宁微微皱了皱眉,这才多久就累成这样,贵为公主锦衣玉食不好么,学甚武,非得折腾。
在此时陈宁心里明希就是个恣意妄为的皇室公主,哪怕在皇子们第二次歇息时,见明希依旧在扎马步,陈宁甚至在心中猜测明希公主是否是见他停下教学,故作姿态给他看。
思及此,陈宁对明希心生几分不喜,随意扫一眼后就不再关注她。
但在开始教导没多久,他发现两位皇子心神恍惚,魂不守舍地频频将目光投向他身后。
陈宁见此微微皱眉,也跟着转头向后看去。
此时的明希满头的秀发被汗水浸湿一缕一缕地贴在明希的脸侧和脖颈,汗水从额间滑落,滴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水渍。
她的四肢正在剧烈的抖动,宛如秋风的落叶一般不停左右摇摆,不禁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要倒在地上。
江明澜忍不住开口问道:“陈守备,你不让妹妹停下来吗?”
陈宁疑惑地看向江明澜,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何是他要让明希公主停下?她自己不会停下吗?
江明澜看出他的疑惑,有些不乐意了,这时他要是还看出陈宁对明希的态度他就是个傻子。
他收回挥出去的拳头,站直身子一脸正色的对陈宁说道:“往常是在谭老将军说可以歇息了,妹妹才会歇息。”
一旁的江明烨也停了下来,一脸担忧地看着明希,嘴上说道:“妹妹已经站在那扎了半个多时辰的马步了。”
陈宁瞪大双眼,眼底满是愕然,慌忙地走到摇摇欲坠的明希身前,连忙开口让明希歇息。
眼前渐渐有些发黑的明希,感觉自身已到了极限,正要自己收手时,就听到一道陌生的男声说让自己歇息,明希就顺势放下双臂。
但眼前发黑,让她忍不住踉跄了一步,幸好被人及时接住了,才避免自己脸着地。
陈宁看着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的明希,心里十分复杂,听两位皇子的意思是,明希公主从一开始就独自一人扎了半个多时辰的马步,若不是自己下令她就会继续下去。
陈宁张嘴想问她为什么不自己歇,但又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问出口,明明这是自己身为武学师傅的失职,从刚校场的第一眼他就看轻这个年纪四岁的女娃娃。
陈宁嘴张了又张,看着扶着他的手臂才站稳的明希,半响后才心底深处的疑惑:“公主殿下,缘何想学武?公主锦衣玉食不好吗?为何非要来受苦?”
终于缓过来的明希,一手扶着陈宁的手臂,一手接过宫人的递过来的巾帕擦汗,听到陈宁充满困惑的问话,明希擦脸的手一顿,抬头看向陈宁。
她是知道陈宁不待见她,但她不在乎,见陈宁让她自行安排,她就把她埋在心底的计划抬了上来,就是测一测她现在身体的极限。
在末世时她就时常挑战自己的极限,这是她的训练方法之一,之前谭老将军盯得紧,每到时间就让她歇息,平时里嬷嬷在,她又不想她们担心,就一直没找到机会实施。
现在终于测出来了,她对这结果还算满意。
对于陈宁的问题,明希看着他复杂的眼眸,感觉他的问话不单单只是在问她。
明希稍作思考,想到他进入校场时的抑郁,以及他年纪轻轻就身居五品官,按理说身居要职,江尧也不至于将他安排来教导娃娃习武。
杀鸡焉用宰牛刀这个道理,明希在江尧身上是体会得明明白白的。
官场争斗在末世也不少,明希的好友就是混官场的,在她的耳濡目染下,明希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对陈宁现在的处境多多少少有些猜测。
看在江尧看好他的份上,明希不介意多说一些,便反问了他一句:“陈守备是禁军首领陈将军的儿子,本可以在父亲的佑护下当个纨绔,岂不乐哉?那你又为何学武?为何在朝廷当武将?”
陈宁一愣,是啊,他为何会学武,又为何想当武将?
好像起初是父亲被先帝贬到福建当地方武将,当时福建当地深受倭寇和海贼的侵扰,甚至曾经他们在一座城里烧杀抢掠了两个多月,直到把一座城变成一座空城才离开。
当时父亲官场失志,还没来得及消愁,见此地满目疮痍,瞬间激起了愤慨,想带兵抗敌,但当时地方官兵恶习泛滥,根本毫无作战能力可言,只有当地百姓英勇反抗。
父亲看不过眼,直接杀了那些官兵以儆效尤,然后把百姓当兵训练,带着他们一起抗敌,最后斩杀了数千名倭寇。
百姓众志成城,誓死杀敌的场面震撼住当时年纪七岁的陈宁,他发誓定要平定这倭患,从那时之后陈宁专心学武,潜心钻研。
现在他又在做什么,只是被官员排挤打压便心灰意冷,甘愿埋没此生。
陈宁恍然醒悟,紧接着昂天长笑,嘲笑自己,他可真的是个窝囊废,他对不起当年满城迎送的百姓。
陈宁突然的大笑,吓到了不远处看着两人的江明澜两人和伺候的宫人们,反倒是离陈宁最近的明希一脸淡定的样子。
陈宁笑够了,半跪下身双眼正视明希,声音微哑道:“臣多谢公主的教导。”
明希看着陈宁目光清明,眉间抑郁消散,眼角微湿,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
明希这才开口回他最初问的问题:“我学武,只是我想学。”
陈宁一愣,低头扶额嗤笑,嘲笑当时轻视明希这个小娃娃的自己,自己在官场被人轻视,没想到自己到头来也做了同样的事,真是枉为人也。
陈宁低头向明希道歉。
一点也不在意的明希,大度地表示她原谅他了。
陈宁被这个小娃娃板着一张小脸,一脸认真的态度给逗乐了。
自此以后,陈宁摆正态度,不再在乎官场上的是是非非,彻底沉寂下来,潜心准备,静候时机。
陈宁的变化自然被汇报给时刻关注陈宁的江尧。
御书房。
江尧做在龙椅上,听着桌前的暗卫张午汇报陈宁的近况。
江尧在听到陈宁是在教导武学后才有的变化,轻挑了挑眉,启唇问道:“老三做的?”看似疑问实则透露着肯定。
张午将陈宁在校场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江尧听后不再多说什么,便抬手让张午退下。
江尧将目光投向桌案上的奏折,上面写着东瀛以及大齐沿海地区的近况。
大齐沿海常受倭寇侵扰,自他八年前登基之时,就派人前去东瀛,通过助力利幕府将军利满,为大齐沿海换取了和平。
但自两年前利满去世,利幕府逐渐式微,沿海地区又开始遭受倭寇侵扰,虽他已派兵前去镇压,但是经汇报东瀛利幕府敌对势力起势,倭寇之患尚未平定。
仅仅镇压从来都不是江尧想要的,他想的是从此平定倭寇之患,但是想平定又何谈容易。
八年前大齐已无力抵挡,只能以邦交换取暂时的和平,但对倭寇之恨早已深入大齐人心。
如今大齐在恢复国力,国库渐充裕,有了反击之力,但江尧不仅想平定倭患,同时还想除去深埋在大齐已久的毒疮,那就是军制。
但想去除这两样绝非易事,江尧深想已久,最终在两年前让他看到了突破口,那就是陈宁。
江尧拿起桌案上的一张纸,这是两年前陈宁的武举策论,上面的倭患治篇都令他忍不住惊叹。
江南地区多沼泽,又路弯,兵力不易开展,倭寇又善于埋伏且善短器,当地军兵为此困扰许久,但陈宁在治篇里提到了一个叫鸳鸯阵的阵型,正好是抵御倭寇的上佳做法。
江尧不仅想让陈宁抗倭,还想让陈宁做改革军制的先范。
陈宁舞象之年就有如此大才,但有才不一定能担此大任。
所以武举之后他故意封陈宁为五品守备,又在封后故意冷落他,看着他在官场上受众人排挤打压,倘若他连这个都承受不住,他又如何能让他放心将大任交托到他手上。
所幸没让他期待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