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抗拒
在得特宫骏马大厅的休息室，仅一墙之隔，喧乐声渐淡，华丽舒适的长椅上坐着一位眉目森严的中年人，他身旁站着一位高挑的年轻绅士。
"父亲……"克拉丽丝低着头，微有些不服气的咬唇道。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能搞砸？"Borso(博尔索)一拍桌岸，感觉胡子都要气飞了，矮桌上的玻璃杯和银盘也"砰"的震了一声。
"父亲，这不怪妹妹，是Orsini(奥尔西尼)家的小子太不识趣了。"Lionello(利奥内洛)即刻给了克拉丽丝一个眼神，要她克制些，然后为妹妹辩解道。
"本来都要签约了，好不容易跟那个老家伙谈妥嫁妆的事情，你要知道现今还继承有领地的贵族有多少！"博尔索一扭头，怒目瞪了最爱偏帮妹妹的利奥内洛一眼，利奥内洛连忙瑟缩在旁再不吱声。
"但他确实是斯拉夫人嘛，母亲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平民，本来就配不上我。"克拉丽丝秀眉紧皱，忍不住的诤声道，她抬眸微微瞟了眼哥哥。
"就是你这个态度！改改你的这个态度，他可不是来自西西里的愣头青小子们！"博尔索眉头紧锁，冷眼看向克拉丽丝。
利奥内洛一时无从帮妹妹辩解，只得躬身拂了拂父亲的肩膀，希望他不要过于置气。
"我知道你习惯了那些傻小子们对你的迁就和示好，但是他自小长在北部，他跟我们南方人的交际习惯不一样……"博尔索面色凝重的拍了拍身旁的扶手，说着便往后仰了仰。
"即便他是个身无分文的傻小子，可是他叫Orsini(奥尔西尼），他拥有的那个姓氏就是他的财富，你懂吗？"博尔索无奈的看了眼厅内骏马与天神形象交织的古典壁画，他知道无论如何，眼下是身处于曼多瓦宫廷内，即便看在Gonzaga(贡扎加)家族的面子上，也不好过于对奥尔西尼发作不满。
"可是……"克拉丽丝本来还试图加以辩解，但看到利奥内洛对她连连摇头，还是咬牙忍住了。
"一会老伯爵会过来，你先跟人家道个歉，然后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以后斯拉夫不斯拉夫的不许再当他们的面提了。"博尔索眸色森然的警示道，说着便站起身，整肃了一下衣衫。
"利奥内洛，你陪你妹妹去道歉，如果还做不好就不用回来见我了。"说着，博尔索就风风火火，大步离开了休息室。
博尔索刚离开，克拉丽丝便松懈下来。
她面带不悦的抿了抿唇，随手从一旁的华丽花束中抽出一枝百合，然后神态疲乏的瘫在沙发上扯花瓣。
"妹妹，父亲说得对，这里不是西西里，你还是要迁就一下对方。"利奥内洛看小妹这副肆意的姿态，无奈的轻笑了声，坐到了她的身旁。
"怕什么，这里是在曼托瓦，这里最为著名的领主夫人可是姓Este(艾斯特)，不是吗？"克拉丽丝微微抬起眼皮冷嘲热讽的说道，手中一瓣一瓣的扯下白色花瓣，随手丢到纹样精致的手工地毯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现今的这位Gonzaga(贡扎加)与Orsini(奥尔西尼)是多年密友，你还是稍微克制一些不要太掉以轻心。"利奥内洛宠溺的拍了拍小妹的脑袋，微微绷着清俊的侧脸沉声道。
红衣美人身旁不许久就落满了花瓣，连带着她如玫瑰般层层叠叠的裙摆上，薄纱的红配上百合的白，煞是鲜艳夺目。
"毕竟还没签字嘛，知道了。"克拉丽丝娇嗔道。
"真是太麻烦了，本来上次在罗马差点就要签下了。"她微微抬眸，将手中所有剩余的花瓣一次倾泻到地上，满脸神思倦怠的吐槽道。
"再忍一忍，以后要是真的不喜欢……不见就是了。"利奥内洛一面劝说，一面沉下双眸，眉眼间的锋利感逐渐变得强烈。
"我知道……"克拉丽丝不情不愿的从半躺的姿态坐起来，她看了利奥内洛一眼，面带不耐的问道，"他们现在在哪？"
"应该还在爱神厅，我过来的时候听侍从说，老伯爵回到大厅了。"利奥内洛牵起妹妹的手，将她带起来，耐心的说道。
"那走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我气性大，还是那小子气性大。"克拉丽丝美目微睁，略顿了顿，又冷冽的补充道，"哥，现在可还没订婚，他的小情人都已经带到我面前了。"
"什么？！"利奥内洛猛地一怔，即刻神色阴郁的望向窗外。
隔壁舞厅热闹喧嚣的灯火还在继续，昏黄的灯光沿着得特宫古老的石灰岩壁，逐渐渗透到这座长方形的骏马大厅。
利奥内洛的下颌紧紧的绷着，唇喉微动，"别担心，如果他真的如此胆大妄为，那么，我会让他先变成众人口中的一个笑话。"
"哥哥……"克拉丽丝似是终于满意，她勾起一抹浅笑，眼中也恢复了几分精灵气。
红裙美人即刻乖巧的将手挽在哥哥臂上，姿态优雅，精神抖擞的与白衣绅士一同踏出了休息的长厅。
*
得特宫的la sala dei Venti (风神厅)，红木装饰的高挑庄严的大厅里，正端坐着几位不苟言笑的客人。
在长沙发旁使得气氛保持活跃的是一位老侯爵，和几位子爵和男爵，他们携妻眷来参加舞会并见证Este(艾斯特)与Orsini(奥尔西尼)的联姻。
克拉丽丝与她父亲博尔索并肩而立，在靠近窗台的位置上低声交谈，几个穿制服的侍从不时的给厅内添酒和热茶，不间断的端上精致的蛋糕甜品和香槟。
而此时此刻老乔瓦尼正坐在座位上，他手抚着权杖面色凝重，甚至略带一丝难堪。
"父亲，您找我。"马可一身黑礼服踏进大厅，众人的目光瞬间凝结在他身上。
几位活络的贵族见到今夜的主角登场，即刻便亲厚的围了上去，对他殷切像长辈似的关怀起来。
马可皱着眉头穿过彬彬有礼的一干人等，来到老乔瓦尼身边，他侧身站在老乔瓦尼身后，望了眼克拉丽丝与她父亲，略感精神有些压抑。
"好了，博尔索老朋友，咱们该谈谈正事了。"老乔瓦尼肃声敲了敲手中的权杖，金碧辉煌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需要等Gonzaga(贡扎加)吗？"博尔索挑了挑眉，额头挤出几道深纹。
"费德里科还有事，先回公爵宫了。"乔瓦尼眼也不抬的说道，他挥了挥手，离他不远的多曼尼克老管家踏步上前，从随身的文件袋中拿出厚厚的一叠文契。
马可看着那份文件脸色阴郁不明，克拉丽丝乖巧的走到主座旁的藤椅坐下，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向马可，高高扬着似笑非笑的一丝得意。
"父亲，您确定吗……"马可试图开口再劝。
"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做的好事。"老乔瓦尼敲了敲权杖沉吟道。
"老伙计，年轻人嘛，还有的是时间相处，毕竟他俩今天第一次见面不熟悉闹矛盾也是正常。"博尔索咧嘴干涸的笑了笑，他默默戴上单边镜片，目光专注的检阅起了手上的文件。
旁观的众人几乎一声不吭，他们簇拥在长沙发旁，近乎全神贯注，鸦雀无声的观察。
"Licenza(利琴扎)可是一块好地，老伙计你实在是太慷慨了，既然如此，我们所支付的也必然会让你满意。"博尔索仔细阅读了条款之后，显然心情大好，他面带悦色的点了点头，从多曼尼克手中接过钢笔。
"等等，父亲……您之前并没有跟我说过您还要出让土地。"马可察觉不对，脸色严峻的拉住就要签约的老乔瓦尼。
"Orsini(奥尔西尼)，你刚刚已经在众人面前丢下了我妹妹一个人，现在你又想做什么？"利奥内洛见马可三番四次的中断签约，当即皱着眉头向前一步不再忍让。
"父亲，您真的不能再考虑考虑吗？"马可谦卑的祈求道，他目光深重，试图改变父亲如石头般坚硬的心，"即便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哥哥……您……真的要将Licenza(利琴扎)交出去吗？"
"闭嘴，如果你哥哥还在，他也会认可我的做法。"老乔瓦尼执拗的拿起钢笔，在出让土地的契约中签下了名，并押下指印。
"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下一步了。"博尔索翻到婚姻契约的页面，将文件铺陈在了桌面上。
克拉丽丝识趣的接过笔，她红唇轻抿，缓慢的书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拒绝签。"马可骤然沉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他身上。
老乔瓦尼脸色一沉，十分不悦的盯着他，几乎下一秒就要怒斥他的肆意妄为。
"呵呵……"利奥内洛一声冷笑，站在一旁巍然独立。
大厅内的气氛有些异样，所有人都紧盯着这个初入社交圈莽撞的年轻人，各人面上神情复杂，一时间窃声四起，意味不明。
"我不会娶她，我有喜欢的人！"马可直白的坦言，他巡视周围衣着华贵的，一个个冷漠的'贵族'们，内心在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变得更加坚定而从容。
"Orsini(奥尔西尼)，你不要得寸进尺，你想将我们Este(艾斯特)的家族荣耀踩在脚下吗？"利奥内洛面色阴沉，一双凌厉的眼睛如同鹰隼般锋利夺人。
"我正是尊重你们，相信你也不希望你的妹妹，得到一个没有爱的婚姻。"马可沉声说道，他扫了一眼身着红裙的克拉丽丝。
克拉丽丝一幅早已知晓的神情，对于马可的不配合表现的并不意外，她眼带笑意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冒犯，反而轻松惬意有一种坐看好戏的松弛感。
"Basta！(够了)，你胡话说够了吗？"老乔瓦尼站起身，生冷的瞪了马可一眼，"多曼尼克，将笔给他，按着他签下。"
胡须发白的老管家听到命令当即走上前，抓住马可的手就要强迫他签下，几位侍从也一并上前，老管家的力气很大，一时之间马可竟然拗不过他。
"父亲，还记得我当年离开罗马的时候跟您说的话吗？"马可在一片混乱挣扎中高喊到，他凌乱的鬈发贴在了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
"如果…您不想再失去一个孩子，请您尊重我的选择！"马可说着，眼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悲戚的旧日殇情，他湛蓝的眸子如同冰天雪地下高山湖泊的倒影。
一个仿若成长于苦寒之地，深邃冷酷，有着远东西伯利亚的心脉跳动，被冰冷广阔的贝加尔湖洗涤过，在泥泞苦寒中砥砺的，破碎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