冽雪山谷。
雪落得紧了,如柳絮如鹅毛一般飘飘扬扬地洒下来,墨色的山岩很快被覆盖住。
站在山谷里望外看,山体在夜色中是沉默的庞然大物,漆黑的夜幕下被模糊得只余峥嵘冷峻的轮廓。
谷中月光凄冷,明暗起伏,一行人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呼出的热气如云雾飘散。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视野骤然开阔。
凛冽的晚风中裹挟着潮湿雾气,周遭老树的枝干上有成群的乌鸦在栖息。
这里的风真冷,仿佛刀锋一般能刺透人的骨髓。
渡真子弟沿着破败的山道走了一程,天际云翳散去,清辉泼洒,现出山谷中坐落着的一片古老建筑群。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喂,这不是封印妖鬼的地域吗?怎么竟像是有人居住过的模样?”
旁边有人笑他没见识:“这话说的,人家妖怪就不可以住房子吗?”
隔着厚重雪帘遥遥望去,依稀可见那被烈火焚烧、冰雪覆盖过的坍圮墙垣,这里的建筑并非木制榫卯构造,而是砖石建造,因此经过焚烧之后也大部分保存完好,唯有墙壁上显出浓重的灰黑痕迹。
这是一片被冰雪掩盖住的废墟。
为首那名弟子也心生疑惑,却按住不发,他抬袖制止队伍中的窃窃私语:“先探查封印要紧,不要在此浪费时间。若是云山长老怪罪下来,我可护不住你们。”
话音落下,顿时寂静。
李小满跟在队伍的最后,勉力跟上同伴的步伐,同样是满腹的疑惑。
他灵力低微,身手也差,这么多年在渡真世家也没混出个名堂来,只到处给人做小弟,点头哈腰地跑腿。按理来讲,他是没有资格参与到这次的任务当中的,可他脸皮厚呀,几次三番地向云山长老恳请,云山或许也是对他的执著感到不耐烦,就点了头。
说来也怪,在渡真世家,云山长老可谓是风评最差之人。
他看重实力与手段,而无半点悲悯之心,且性情过于刚直,不懂转圜,行事风格常惹得众人怨声载道,却惧于他的地位不敢妄言。
然而李小满却是个例外,他自从来到渡真世家之后,就一心想要拜入云山长老的门下,甚至于同期伙伴对云山的所谓惧意,他也从不表现出来。
在众人眼中,他对云山,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可是李小满灵根太差,天资平平,修了多年却还只是个外门子弟。
他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与云山长老说上一句话的。
若非当初被顾景年收作小弟,常常往长老院跑腿,云山压根不会多瞧他一眼。
不过如今顾景年也死了,听说是被谢长生亲手所杀呢。
那位谢长生杀死了这么多渡真子弟,以云山睚眦必报的性情,肯定会找他寻仇。
谢长生的修为也不低,他灵脉曾爆裂过两次,身手早已非比寻常。这两人若是撞上,不知谁胜谁负。
谢长生会反过来杀掉云山吗?
李小满不清楚,他只是叹息着呼出一口气,努力按捺住唇边那抹快活的笑意。
旁边的一名同伴抬袖戳了戳他,嗤笑道:“云山长老是不会责罚你的吧?毕竟你这么弱,稍一责罚说不准连小命都没了。长老应当会对你网开一面。”
李小满偏过脸看他,圆眼中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弱就不会受罚吗?”
“谁知道呢,”那人耸了耸肩,“我只是想说,云山长老虽脾气暴躁,可对于你这种……也没多大指望。”
因为弱小无能,所以对他没有任何期望。纵使他犯了错,云山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李小满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满脸呆笨懵懂的模样。
“话说回来,你为何总想着拜云山长老为师呢?他手下弟子过的可都不是什么好日子。”那人嗤笑,“你这么执着,我都要怀疑云山长老是你亲爹了。”
李小满脚底一滑,险些摔倒,低垂的眼中有憎恨之意一闪而过,他低声道:“这种话不要胡说。”
那人也觉得自己玩笑开得过分,抬手摸了摸鼻子,讪讪住口。
两人窃窃私语间,队伍便已走到山谷当中,与那坍塌的废墟不过十步之遥。
废墟周遭的雪地里,赫然立着无数矮小石碑,上头刻着繁复的咒文。一柄光剑插在正中,皎洁月色之下,剑身隐隐有法环流转。
为首的领队沉声道:“云山长老的吩咐,只加固石碑周遭的封印,其余之处不许走近,更不许触碰。若有违者,按族规处置。”
众人闻言心惊,暗道不愧是云山长老的行事风格。当下纵身散去,分别据守在不同的石碑旁。
李小满也寻了个角落站好,与其他弟子的沉静冷淡相比,他倒显得颇为无所适从。
没办法,谁叫他又菜又没见识呢?冽雪山谷这一遭,就当是一次开眼界的机会吧。
众弟子将手掌按在冰冷坚硬的石碑上,无数光点在掌下亮起,随即汇聚成一道明亮的法环,环绕住这座阒寂而毫无生机的旧居。
法环形成的一瞬间,众人就意识到,这是一道彻底断绝界内生机的阵法。
李小满蹲在旁边的枯树下,仰脸看这漫天的淡金色光芒,眼中露出崇拜的神色,喃喃道:“我什么时候也可以变得这么厉害啊……”
他是来打杂的,起到一个凑数的作用。
众弟子垂目凝神,掌心灌注灵力,同时轻声念出法诀,加固这道困妖阵法。
呢喃似的轻语旋即消散在晚风中,李小满心生好奇,忍不住凑近去听。
脚步挪了又挪,还是听不清。他干脆起身想要走近几步,蓦地足下一个踉跄,竟从小土坡上倒栽葱似的一头栽了下去,整个人都撞进了运转着的法阵中!
法阵灵力出现一瞬的波动,法环碰撞,荡出铜铃般的声响。众弟子察觉有异立刻停手,怒声道:“喂!你做什么!”
“说了不要靠近阵法!你怎么不听命令!”
李小满痛叫一声,他本来也只是想闯进阵法而已,却没料到这足下冰雪如此之滑,愣是劈着叉往里滑行了好几步,栽在了废墟前的石阶上。
“李小满快出来!”
“你脑子有病啊,不要命了!”
这困妖法阵极为危险,原理就如捕蝇草般困住猎物再慢慢杀死,待得越久越危险。渡真弟子慌忙间也顾不得什么,见李小满摔得四仰八叉动弹不得,连忙撤手奔去,想尽快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拽回来。
谁知一进那法阵,李小满痛得呲牙咧嘴地坐起身来,手中却不知抓了什么东西,他定眼一瞧,吓得大叫一声扔开,蹬着腿逃出好远。
——“死人,有死人啊!”
为首的弟子刚要开口骂他,目光无意中往那东西一瞥,竟也怔住了。
——那是一截人的腿骨。不知在冰雪中冻了多久,萎缩发黑的皮肤上还裹着一层霜花。
李小满吓得浑身打颤,惧怕到极点反而失了理智,惨呼出声,从雪地里爬起来屁滚尿流地闷头就跑。众渡真子弟见他慌不择路竟一路往废墟深处跑,也是恼得气血翻涌,抬腿就要追。
为首那名弟子低声骂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到底是谁将这么个玩意塞进队伍里的?回去看我削不削他吧!”
后头有人小声道:“是云山长老点的头。”
那名弟子眉头一抽,怒骂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咽了下去。
追到一半,没见李小满。莹莹月光之下,竟见废墟深处大雪掩埋,而在雪地之上,却是立着一个个简陋的墓碑。
“李小满呢?他不是脚滑吗,怎么跑这么快?属兔子的啊?”
“这些妖鬼倒是讲究,还懂得给自己立碑么?”
有弟子这么一提,众人的心思当即落在了墓碑上。凑近一瞧,碑上以隶书刻着亡者的姓名与生卒年月,字迹缭乱却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甚至连墓碑都像是同时立下。
渡真子弟面面相觑,看清了彼此眼中的疑惑与惊悚,“妖鬼也会给自己取名字吗?”
“这好像是……人的墓碑。”
清亮月光下,那墓碑上刻满了姓名。
——谢知敏、谢迢迢、谢韵、谢长晴。
墓碑太多,以至于偏僻角落中辨认不出身份的,只好立一块无字碑。
法阵之事早已被抛之脑后,他们怀着满腹的疑惑越走越往深处,却越看越是心惊,直到走到地势最高处那栋漂亮的小院门口,看清了那墓碑上刻的字:“谢雪绯之墓。”
“这些人都姓谢,而且……他们死亡的时间一样,都是十五年前的大雪日。”
“不对,这位谢雪绯去世得要早一些,早了十天。”
莹白的月光泼洒,照亮众人诧异惊恐,慌乱灰败的脸。
“……十五年前的大雪,不是我们族中派人封印此地妖鬼的时候吗?”
为何不见妖鬼?却都是人的坟茔?
放眼望去,石桌棋盘、长廊玉阶、天井广场……甚至那枯死的榆树下,还有一只破旧的小孩子坐的摇摇木马。
此地并非妖鬼之域,竟像是人族聚居的村落。
“怎么回事?”“……这是幻境吗?”
“还是我们……走错地方了呀?”
低声的猜测,却无人敢提出那个可怕的想法。
众人呆愣愣地站在空寂的长街中央,墨带飘飞,袖摆曳地,脸上一路狂奔激出的薄汗被刺骨凛冽的晚风拂过,霎时如坠冰窟,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极致的寂静中,只听见血液在血管中奔涌沸腾的声音,以及胸腔中不安的心跳声。
片刻后,残雪压断榆树枝的咔嚓声响起。
一阵冷风呼啸,摇摇木马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呀声,檐下辟邪铃轻晃,发出悠远而空灵的声响。
隔着厚重的雪帘,一道人影踩过松软的积雪,从长街尽头缓步走来。
他撑一把红枫油纸伞,长身玉立,白袍绣鹤羽,窄腰间系着一柄雪亮长剑。
剑穗是飘带,随着行走的动作轻晃在他的腿部,恍惚间似一缕墨。
众弟子后知后觉:“这把剑……是顾雪庭师叔!太好啦,是顾师叔,我们有救啦!师叔也在此处。”
“师叔,你是专程来救我们的吗?”
他们都很年轻,骤然见到一位曾经的长辈,本能地舒了口气,像是有了主心骨。
话音落下,伞面上移,露出一张雪白清秀的面容。
谢长生眯起眼,殷红的唇扯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谁是你们顾师叔?”
话音落下,众人脸上的喜悦与孺慕之情顿时僵住。
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早已不是渡真世家的顾雪庭,而是残杀同门、打伤永安少主,正被世家联合通缉的谢长生。
他们的脸色旋即变得古怪,嗫嚅道:“师叔也……你也姓谢。”“师叔不是曾在冽雪山谷修行过一段时间吗?莫非此处是你的……你的……”
谢长生道:“我的什么?你们一个个竟都听话乖巧至此,不曾听闻我与渡真世家的血海深仇么?”
话音落下,他冷眼望着这一张张稚嫩而茫然的面容,浓睫低垂。
渡真众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眼前这位谢长生,确实是杀害二十多位渡真高层的罪魁祸首。
就连永安江氏的大小姐,都是谢长生亲手打伤的。
他的名姓至今还张扬地挂在世家通缉令上。
谢长生随手将油纸伞丢在雪地,溅起细雪如云雾,同时抽剑出鞘,“铮!”的清鸣声过,雪亮剑光映在他秀挺的眉间。
惊飞的雪幕有一瞬凝滞,随即剑意纵横弥漫,直冲渡真众人的面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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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雁含不见了。
细雪纷扬的清晨,叶清圆撑着伞来到她居住的小院敲门时,许久不闻人应答。她推门进屋,却见屋内茶冷灯熄,摆在书案上的一沓符纸也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脑海中系统的声音响起:“提示:支线任务三剧情线正式开始!请宿主立刻前往冽雪山谷!”
叶清圆站在清冷孤寂的巷道中,心内焦灼如焚:“雁含去哪了,雁含去哪了?”
系统寂声。
她沿着山道快步走,一时心乱如麻。渡真世家纵使再想杀人灭口、掩盖真相,也不必对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出手,许雁含必定是自己出去的。
——那她出去做什么?去找小鹤仙?
许雁含的心中对小鹤仙有着很深的执念,这牵系着她多年未见的生身父母,并非仅是传说。
可她那晚所见根本不是小鹤仙,那宽袍大袖泼墨山水,素洁的黑白色彩,不过是渡真世家的子弟。
叶清圆忍不住有些急:“系统,能不能带我去找许雁含?”
系统默然片刻:“可以,请宿主跟随导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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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雪院中,红梅枝头积雪玲珑剔透,折射着清晨稀薄的光。
谢尽芜将洗净的碗筷擦干摆好,又把灶台都收拾一遍,掀帘出了厨房。
细雪纷扬。院外传来凌乱匆忙的脚步声,白璟绕过照壁跑来,喘息道:“哥,你怎么还在这?我刚才看见叶姑娘一个人急匆匆往山谷里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谢尽芜脸色蓦地一变:“山谷?”
瞬息间,他回想起前几日出现的心影,以及昨夜里叶清圆说过的那些话。
她叫来白璟和许雁含一起陪他过生日,让他知晓这世上还有人在关心他。
她祝他拥有很多很多的爱。
可是她呢?若非他不肯罢休地非要她说永远爱他,叶清圆的那番话,竟像极了一场隐晦的告别。
谢尽芜眉心微蹙,越想越是心惊震怒,这些念头如同一阵凄风冷雨彻底扼杀他心中的温馨与柔情,叫他胸闷头昏,眼前阵阵发黑。
他的手按在冰冷的石桌上,身形不稳,险些怄出血来,勉力才咽下喉间一股血腥气。
“还有雁含妹妹也不知去哪里了,听酒馆的老板讲她今早竟没过去煮茶……哥你干什么!你要去找她们的话,那我也去!”
谢尽芜步伐一顿,低眸望着他,清亮的眼瞳中已然有血丝浮现:“在家里待着,不要乱跑。”
白璟睁大双眼:“不行!凭什么不许我去?”
“若你有什么闪失,我不好向你父亲交代。”
白璟咬牙道:“我不是需要人保护的小孩子!更不是一味躲避的懦夫!我一定要去。”
他薄薄的唇抿得死紧,乌亮的眼瞳中闪着倔强的光。
谢尽芜冷冷凝了他半晌,唇边终于勾起一抹笑意:“好。带着你的引魂铃,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