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时年望着顾寻那张脸,竟然有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来。
算起来,他见过最多的都是顾寻的温柔和儒雅谦逊,也见过他为自己生气愤怒的模样,但是这些都是人们正常的情绪,现在眼前的顾寻,却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仿生人,没有任何的情绪波澜,就连眼睛都没有任何神采,只能说是他对着路时年的方向在“看”,但眼睛却似乎失去了焦距般,无神空洞,更像是望向某个遥远无比的苍穹,从某种更高维度的空间俯瞰他一般……
岂止是路时年惊愕,那贺建国是直接打了个寒颤。
而在一旁跟着剧组的原作小说作家,忖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他突然拿出笔记本,飞速地在纸张上改着些什么。
顾寻演得太过完美,这一场戏,最后来回拍了五次才演过。
原因很简单——
路时年和贺子澄都没有跟上。
只是一场客串的戏份,然而这个片段的表演才真正让片场的演员们感觉到了顾寻深不见底的功力。
贺建国连连惊叹,路时年恍神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而贺子澄则是彻底呆住了,他在娱乐圈混的时日已经不少了,虽然平时吊儿郎当的,但当年在戏剧学院毕业时,他曾被老师称赞过是一个相当有表演天赋的学生,只需要时间的磨砺和对日常生活更加仔细观察,总有一天是能在圈子里混出点名堂来的。
而这些年他也给不少大佬演员做过配角,头次有今天和顾寻对戏这么有冲击力的表演了。
因为路时年和贺子澄两人的原因,让顾寻重演了好几次,每次顾寻的诠释都有些许变化,虽然这个角色是一个没有人类情感的反派,但并不是面瘫就可以应付得了的。
顾寻那张冷漠无温度的神情底下,还涌动着好几股不同的暗流,有着深浅不一的层次,就像一个人工智能机器,每一次都能学会一些人类的社交规则,由此而判断出路时年看到贺子澄死在自己面前,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
所以他才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激发出路时年对自己最大的恨意来。
顾寻在这一段的表演里,脸上的微表情也会随着路时年而变化。
当路时年露出震惊、愤怒、绝望、痛苦、深恨的神情时,顾寻脸上也跟随着有些许不同的变化,嘴角轻动的弧度,眼角微眯的角度,薄唇开合的翕动,连带声音也会有轻微的异样古怪。
最后贺建国是打算折中选取了一个路时年和贺子澄表演及格的镜头,配上顾寻那冷漠近妖的非人感表演,相信这一场戏定能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
贺建国简直对顾寻是肃然起敬,又对着贺子澄和路时年两个年轻人摆出一副年长者教育小孩的姿态,语重心长地说:“看到人影帝顾寻的表演没有?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路还长得很,可不能吊儿郎当的,特别是你贺子澄,你能心安理得地懒散这么些年,还不是我给你兜了个底,你看看人家小路,比你可努力多了。”
贺子澄冷哼了一声,没有理睬贺建国,转头就走。
“年轻人的叛逆,总有一天要吃苦头。”贺建国摇摇头,拍了拍路时年的肩膀,再次表扬了一下刚才路时年刚才的反应能力。
“能接下顾寻这一段戏已经很不容易了,小路,你做的不错,继续加油!”
但路时年十分不好意思,因为他们两人的反复ng,这个镜头累带着顾寻也拍了好几次。
可惜的是,在顾寻那个最完美的镜头下,路时年和贺子澄的表现却显得还是火候差上那么一截。
顾寻那个镜头有多么完美呢,用贺建国的话来说,凡是看过顾寻这个镜头的人,这辈子都会有一个叫“冷漠杀人机器顾寻”的噩梦。
这和顾寻在荧幕上留给大众一张儒雅老干部的面容气质完全不一样。
贺建国甚至担心顾寻会不会因此遭到网友的网爆,因为原作者编剧大人看了这段表演后,觉得顾寻演非人冷血怪物实在是太带感了,居然在后边几段剧情后更添了几段和路时年血腥冷酷的桥段。
几乎是将路时年凌虐般地对待。
但是踩在了作者兼编剧大人的xp之上。
无可厚非。
这本来也是他的作品。
贺建国倒是觉得改过的桥段也很不错,可就是……
顾寻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冷血残酷到这个份上,自己的形象会因此受到影响?
若是贺子澄小时候看了这部戏,顾寻一定会是儿童阴影。
贺子澄却嗤笑着说道:“才不会。”
贺建国反驳他说道:“你才几岁,这圈里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有的演员,只因为一个坏透顶的角色就出圈到无法接任何其他戏了,这还算好的,更糟糕的是被网暴到无法演戏接商业通告的,这前例可真不少。”
贺子澄“哦”了一句,问道:“那你打算剪掉这几个镜头?还是不拍?”
贺建国拍了拍自己的脸,“不剪。当然拍!这叫尊重原作者,尊重演员的辛苦付出!”
贺子澄笑了笑:“你担心的网暴事件,不会发生。”
贺建国:“为什么?”
贺子澄认真想了想,说道:“因为顾寻长得帅。”
贺建国:“……”
贺子澄又说道:“而且,他是顾寻。”
不是别人。
这只是顾寻演艺生涯里上百个角色中的一个而已,顾寻身上,早就不存在“戏路”这个词了。
他本身,就有无限的能量和可能。
贺建国对此倒是表示十分赞同,因为顾寻,他几乎是可以肯定,这个精彩的特写镜头,也一定会随着顾寻的事业发展,被电影爱好者们列入影帝顾寻个人表演史上最令人称赞乐道的荧幕表演片段。
这组镜一定会在影坛上流传下去。
刚才的三十秒,是封神一镜。
令人惊艳的震撼。
贺建国十分满意,几乎是万分兴奋地拉着顾寻一块回看监视器上他那几个镜头,“顾老师,快来看!您这个镜头真的是太神了!我的天哪,这竟然是我拍出来的!没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就您这一镜,足够我在业内炫耀很久了!”
然而顾寻却在观看镜头时,视线格在路时年的脸上。
他微微俯身,回调几段表演看了好几次,每一次拖回去,几乎都是暂停下来,在看路时年的微表情。
贺建国有些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虽然路时年确实有一个镜头拍得也很不错,对于这个路时年这个履历年纪的小生来说,已经是超常发挥了,但是跟顾寻自己的表演相比,依旧是十分稚嫩的,一定要比较,像是一个青涩的高中生和大学教授的差距。
然而顾寻却忖着下巴,微微沉吟,凝思着什么。
“顾老师,您在想什么呢?”贺建国看他已经反复看路时年那段表演好几次了,饶是他这样的中年导演,心里略微也有些不安起来。
难道是顾寻在嫌弃自己拍的不够好?莫不是这位顾大影帝对他的搭档不满意,还要继续重来?
不然怎么这么仔细地审视着路时年的微表情,像是要将他每一个细微的情绪变化都捕捉在眼里,一张张对比,然后挑出最满意的那段来公开处刑。
“顾老师,您不满意的话,我可以叫小路他们再重拍这段的。”
已经拍了几十次的镜头,没有再拍的必要了。
继续这么耗下去,这出戏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拍完,也会耗费太多演员跟其他工作人员的心力,拖慢全剧组的进度,到时候不能按照预计的档期拍摄,损失将不可预测。
贺建国心里在掂量着重新拍摄和接赶进度的利益权衡,然而这时候顾寻却突然开口了,他在贺建国的耳旁轻声说了一句话。
几乎是云淡风轻般地说出来,可贺建国的神情却立马就变了。
贺建国先是以为顾寻开玩笑,笑着摇头拒绝,却在看到顾寻认真的神情时骤然晴转阴,脸仿佛被冻结住,十分不理解地说道:“为什么要这样?”
顾寻幽潭般的眼帘抬起,视线飘落在不远处休息区的路时年,声音低沉稳重而有分量。
“相信我,这才是贺导你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镜。”
贺建国的神情先是惊讶不敢置信,神色凝重地瞥了一眼路时年,又十分疑惑地看向顾寻,不置可否:“顾老师,你说的是真的?”
顾寻认真地点了点头。
顾寻在业界的口碑是所有导演都有目共睹的,贺建国倒是还不至于怀疑他的目光。
贺建国顺着他视线飘落在路时年的身上,看到路时年和贺子澄两个年轻人在聊着什么,不到一会就将视线收了回来,连忙摇头拒绝,摆着一副电影导演固有的坚持,皱眉说道:
“顾老师,这事不能听你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你这镜头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都是最完美的,留你这完美一镜才是正确的选择。实在不行,咱们干脆就重拍几次,或许他们也还没激发出最大的潜能,能拍出更好的镜头来。”
顾寻却面不改色,依旧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他拍不出了。”
贺建国面色一怔,“为什么?”
顾寻墨染的眉毛微微往眼角垂落,“灵性的瞬间不是时刻都能有的,特别是他这样各方面经验还不算充足的演员,对情绪的捕捉在这二十三镜时已经透支掉了,所以——”
顾寻漂亮的手指迅速将画面切回第二十二镜,说道:“这已经是最好的一镜。”
贺建国就更加没法理解了,仿佛被人拿着麻布袋蒙着脑袋暴打了一顿般的无辜和愤慨,“既然这样,那不是更加应该保留你那完美的一镜?”
比起各方面都平衡,贺建国倒是宁可要有神之一镜。
若是平时,顾寻肯定也赞同他的,有时候一个作品最后能走多远,爬多高,倒不是由这桶水最短的板子所决定的,很多时候长板才是绝地制胜的法宝。
只是……
顾寻面色沉凝,微微低头,和贺建国说了些什么。
贺建国听完后“啊?”了一声,恍神地看向路时年。
顾寻点点头,看了看时间,笑着说道:“导演,继续吧。”
路时年发现他们俩一直在争论些什么,这时才发现贺建国的目光十分复杂地看着自己,两人视线撞上,贺建国跟做贼了似的连忙收回视线,只得带着些许无奈却又不得不妥协的目光朝着顾寻耸了耸肩,像是刚刚被胁迫过。
路时年有些不解地朝着顾寻投去不解的目光,可顾寻却和煦地朝着他微微一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
后来这段电影预告上线时,路时年才发现,正式上线院线时版本里,采用的竟然是他自己最出色的那一镜。
却不是顾寻那组。
明明顾寻那组微表情镜头,才几乎可以说是封神,且一定会再次出圈的神级表演。
路时年十分惊诧。
其实事后贺建国也依旧想不明白。
盯着预告上顾寻和路时年冷漠交锋的镜头,贺建国点燃了一根烟,目光带着中年人少有的忧郁的困惑,用十分不解的高音调,转过头来问道:
“你说这小路拍戏好好的,干嘛会想要息影?你瞧瞧,这个镜头他的表现,这灵气是年轻演员里十分少见的了,只要多些时间,这个镜头绝对不会是他的最高点。”
他的嘴里吐了一口云雾,食指和中指夹住烟在烟灰缸里抖了抖。
贺建国无不可惜地叹道,“但是还是不及顾寻那一镜。”
烟草灰烬如数抖落,一缕烟灰躺在缸里,像极了这世上所有的东西,燃烧尽头什么都不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