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年春,正是草长莺飞、暖风熏人的时节。
长安街头一片繁华景象,仿若盛世画卷。
裴涧涧倚在酒楼二楼临窗的位置,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心中却是惆怅不已。
对面坐着她的兄长裴子文,正悠闲地倒酒饮茶,似全然未察觉她的心事。
她捏着手中的丝帕,脑中不断回想着昨日父亲在书房里的神情。
魏国公府,再次被太子参劾,原因是府上一名管事仗势欺人,欺压小商贩,致使生计无着的百姓状告至县衙。
尽管父亲早已将此人逐出府邸,又厚礼安抚受害人,依然未能平息波澜。太子的弹劾,像是警钟敲碎了魏国公府多年来积累的荣光,也让父亲越发忧心忡忡。
哥哥裴子文天性单纯,对科举无心,醉心于武艺,现今虽然名为世子,却无一官半职,令父亲愈加忧虑。
裴涧涧想要为父亲分忧,却不知道该如何做。
正在此时,街头忽然传来铜锣声,清脆的响声穿过喧闹的人群。
裴涧涧抬眼望去,只见街道上的百姓纷纷涌向酒楼前方。
“今日是科举前三甲游街。”隔壁桌的议论声钻入耳中。
她循声望去,果然看到街道两旁挤满了身着华丽衣裙的姑娘们,她们手中捧着各色鲜花,或白或粉或鹅黄。
游街的队伍渐行渐近,裴涧涧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只见马队的最前方,一名身穿锦袍的男子端坐于马上,只见他眉目如画,气度从容淡雅,仿若春日清风,又似深谷幽兰。
那一瞬间,裴涧涧心中仿佛响起了一声轰鸣。她怔怔地望着那人,目光像是被什么锁住了,四周的喧嚣逐渐远去,眼中只有他策马而行的身影。
不知是何种冲动,她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取下桌上一枝盛开的牡丹,起身一跃,从二楼跳下——
“涧涧!”哥哥的惊呼声在耳边响起,她却已无暇顾及。
裙摆在空中翻飞,她轻巧地跨上了那男子身后的马,花枝随手塞入那人怀中,然后翩然落地。
她心中正是雀跃,然而意外发生得太快……
身下的骏马却被突如其来的重量惊扰,发出一声长嘶,四蹄飞扬。
围观的人群惊呼四起,场面几近失控。
危急之际,那男子稳住身形,双手紧握缰绳,力道精准而干脆,成功将惊马安抚。
裴涧涧此时才如梦初醒,脸上瞬间通红,热度蔓延至耳根,她结结巴巴地指着那人怀里的花,声音微弱:“这花……给你的。”
那人低头扫了眼怀中的牡丹,抬眼看向裴涧涧,目光冰冷如霜,他未再多言,便继续前行,留下尴尬无措的裴涧涧愣在原地。
她这是被讨厌了吗?
她呆呆地立着,身后人声喧哗,窃窃私语中夹杂着笑意与调侃。
回到酒楼座位上,裴涧涧低垂着头,失魂落魄地拨弄着茶杯边沿,犹如春日被霜打蔫的花瓣。
她还没从方才的尴尬中回神,耳边便传来裴子文带着怒意的声音:“涧涧,你方才简直胡闹!若不是那探花郎心性沉稳,你可知会闹出多大的祸端?”
裴涧涧抿着唇,一声不吭,似是默认了哥哥的斥责。
裴子文的语气忽然一转,面上露出几分揶揄,眼神狡黠地朝她挤眉弄眼:“妹妹,你是不是看上那探花郎了?”
这一句话犹如投石入湖,裴涧涧的心湖顿时漾起层层涟漪。
她猛地抬头,脸颊霎时染上绯红,忙不迭地否认:“谁看上他了?”说罢,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捏紧了丝帕,掩饰自己的慌乱。
裴子文语气里带着几分捉弄:“你那点小心思,可瞒不过做哥哥的眼睛。要不要我告诉你,他是谁?”
裴涧涧眼睛一亮,刚想开口,又怕被笑话,只得微微抬头,眨着水盈盈的眼睛,默默点头。
裴子文故意卖了个关子,吊足她的胃口后,方才慢悠悠地道:“那人便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宋淮。听说此人文采斐然,气度如芝兰玉树,难怪你这丫头心动了。”
“宋淮……”裴涧涧在心底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初春的晨露滴落在心间,带着微凉的悸动。
裴子文见她这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忍不住调侃:“不过妹妹,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他不过是个寒门子弟,怎配得上我们魏国公府?再者,你也不知他是否已有婚配,万一他成了亲,你还能去做小妾不成?倒不如让父亲早日替你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
裴涧涧的脸色微微一僵,方才的憧憬顿时被这番话浇得凉透。
她低垂着眼,心中百转千回:宋淮这样的人,真的已有婚配了吗?若没有……他会喜欢自己这样的女子吗?
回到府中,裴涧涧心中仍然放不下那个探花郎,便派遣贴身丫鬟阮青悄悄打听他的情况。
不久,阮青带回了宋淮的诸多传闻。原来他早在都城享有盛名,十五六岁便博览群书,六艺皆精通,弱冠之年就已高中探花。更让人惊讶的是,宋淮的姨母是梅妃,三皇子的生母,而他外祖家也是家世显赫。当年,宋淮的母亲不嫌宋淮父亲出生贫寒,执意嫁给他,两人感情深厚,宋淮也是家中独子。
最重要的是,宋淮并未娶妻。
她暗自盘算,若能嫁给宋淮,不仅可与那般人物结为连理,还能为魏国公府寻得一位强援。想到此处,她的脸颊微微发烫,飞快地否认了自己内心的悸动:我只是在为家中考虑,并非……并非因他而心动。
主意既定,裴涧涧便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她瞒着旁人,跑到父亲书房,撒娇软磨。裴父闻言先是大惊,但面对女儿的软磨硬泡,百炼钢也化成了柔情。
最终,裴父厚着脸皮去找老皇帝做媒。
裴涧涧却十分意外,宋淮居然同意了!就这样,一道赐婚圣旨落入侯府,婚期定在六月初八。
......
这是魏国公府多年来难得一见的盛事,府内上下喜气洋洋,院中铺满了鲜红的绸缎,灯笼高挂。
清晨天光刚亮,裴涧涧的闺房里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丫鬟们手脚不停,为她梳妆打扮。
长发如云,挽成垂髻,金步摇轻轻一晃,簪环叮咚作响。
裴涧涧坐在镜前,满心雀跃,却无法掩饰微微发颤的双手。
不知过了多久,府中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接着,阮青一阵风似地跑进来,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小姐!姑爷进府啦!”
她转身对其他丫鬟吩咐道:“快些,把东西都准备好,可别耽搁了!”
房间里顿时一阵忙乱,裴涧涧的心跳也随之加快,盖头下的她轻轻握紧了膝上的手帕。
耳边隐隐传来堂外父亲母亲的嘱托声,那声音混杂着不舍,夹着几分隐隐的叮咛。
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裴涧涧的心猛地提起。一只微凉却稳重的手轻轻牵住她的,裴涧涧身体一僵,随即听到一个低沉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走吧。”
她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已是新娘,将要离开这自幼生活的家,去往那陌生的新居。她忍住鼻尖的酸涩,扶着宋淮的手缓步而出,外头祝福声四起,她却觉得耳中一片嗡鸣,仿佛什么都听不清了。直到坐上花轿,轿帘掩上,她心中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裴子文冷冷的语气:“宋淮,记住我今日的话,日后若敢负我妹妹,我定让你满地找牙。”
轿帘外传来宋淮的回应,声音平静却隐含寒意:“自然,我既娶了令妹,自会好好对待她。”
裴子文冷哼一声:“最好如此!别让我知道你言而无信。”
裴涧涧察觉到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火药味,连忙在轿中柔声唤道:“哥哥,莫要再耽搁了,快些起轿吧!吉时若误了,爹娘定会怪你。”
裴子文嘟囔道:“你这小没良心的,哥哥替你操碎了心,你倒只顾催我,哥哥走了。”
裴涧涧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金锁坠。这把锁沉甸甸的,云头形状,边缘精细打磨,背面镌刻着一个“裴”字,寓意平安顺遂。
“涧涧,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便让这把锁替我护着你。”哥哥那晚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裴涧涧和宋淮都非等闲之辈,两家首次迎来如此盛事,拜堂礼节自然奢华至极,丝毫不敢怠慢。
尽管裴涧涧见惯了大场面,这场婚礼的繁华程度依然让她感到身心俱疲。红盖头遮住视线,她却能感受到宋淮就在身旁。两人一同拜天地,拜高堂,最后是互相对拜。
直到宋淮握住她的手,裴涧涧才意识到,她们的婚姻真的成立了,二人已是夫妻。
裴涧涧独自坐在新房中。
床下压着花生、瓜子和蜜枣等吉祥物,虽然心中甜蜜,却也难掩等待的焦灼,头上的发冠沉重得让她脖子发酸。
龙凤香烛的味道弥漫,似乎带来些许舒缓。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裴涧涧心中一阵期待,心跳也随之加快。
当遮挡物被移开,她直视宋淮丰神俊朗的面容,因饮酒而微微泛红,目光却清明如水。
宋淮眸光深邃,端坐于桌边的凳上,开口问道:“裴小姐,宋某与你素不相识,何以执意嫁与我?”
裴涧涧一怔,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开场。
她一时羞怯,不知该如何作答,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支吾道:“那日长安街一见,我便……”
然而宋淮神情冷峻,语气生硬:“然而宋某不喜素不相识之人,若无两情相悦,宁愿孤独终老。”
这话如冰水般兜头泼下,裴涧涧的心顿时凉透了。
她咬了咬唇,满腹委屈化为愤然:“若你不愿娶我,为何要答应这门婚事?皇上亲自询问过你的意见,我阿爹说你是同意的,如今却冷言冷语,这又是何意?”
尽管她语气坚定,心中却感到空落。原以为二人一见钟情,如今这话又意味着什么?
宋淮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情绪复杂,似乎有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却最终选择闭口不答。
他移开视线,声音低沉:“此处为东院主卧,日后便是你的住处。我住在东厢房,有事让阮青或祁安传话即可。”
话音未落,他起身朝门口走去。
裴涧涧怔怔地坐在原地,双手捏紧了膝上的丝帕,想要唤住他,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胸口那股酸楚堵得死死的。
贡台上的龙凤烛仍在静静燃烧,光影晃动间,她的心却已坠入寒凉的谷底。
原来,属于她的洞房花烛夜,竟是这般冷清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