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本应是人昏昏欲睡的时刻,但蛇头此时背上出了薄薄一层汗,神情紧绷。他明白,当自己拒绝了对方五袋金子时,那他们之间即将迎来的不再会是交易,而是博弈。
谢行溪神色傲慢地踩在了一袋金子上,“咯咯”作响,脚尖一挑拋回手中,脸上露出几分嫌恶之色,只虚虚地用指尖挑着袋子的系绳。他心里闪过许多念头。这蛇头果然不是等闲人,利诱不行,那难不成要威逼吗?或者....
刚刚换的面具是张市侩商人脸,谢行溪顺势收了倨傲神态,摆出精明的微笑,捋了捋脸上的小胡子:“果然,再多的金子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让我来猜猜,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罢,踱起小方步。
“收再多的金子,也无法改变六和营的困境。”谢行溪慢慢靠近蛇头。六和营有严格的盘查制度,除了每次进出六和营会被仔仔细细搜身,每三天也会有惯例入户搜查。私藏金子和私□□物一样,都是重罪——六和营人上工没有俸禄,身上不得有金银,不得有私心。
“你也不能长久地私藏这些金钱,那你拿去做什么了呢?”谢行溪凑近蛇头耳朵,轻轻撂下这句话,却仿佛平地惊雷,蛇头顿时从头到脚起了鸡皮疙瘩。
“我猜,你拿去赌了,”谢行溪绕到了蛇头背后,摆出得意的微笑,“赌一个自由的明天。”
蛇头猛地抬头,眼神阴鹜:“老爷,您说的,在下听不明白!”瞬息之间,蛇头猛然向谢行溪发难,抄起烟管打向谢行溪,谢行溪迅速后仰躲过,谁料烟管邪门地空中转向,直直又猛攻了过来,谢行溪接着后仰顺势勾踢,“当啷!”这一脚直接踹飞了蛇头手上的烟管!蛇头迅速收手出拳,两人几个来回间,谢行溪只守不攻游刃有余,蛇头额头上慢慢布了汗。
再推出一个招式后,蛇头知道不敌对方,果断收了手,虽然没有气喘,但早已汗流浃背。他退到两步外,恭恭敬敬一拱手:“没想到这里还能遇到‘清风’的弟子,不愧是当世武林第一。”
表面上虽然维持着波澜不惊的高人形象,谢行溪内心早已疑云遍生:本以为自己的招式是不正统的野路子,平时有意藏拙,没想到在旧江湖赫赫有名,还能被人一眼认出。他知道自己的师父应当是绝世高人,也对师父身世多有揣测,但自从结识师父以来,师父日日纵情声色、流连美酒之间,不像是能担当“武林第一”之人,更何况,如今的当世武林第一,应当是闻远。看来调查结束后,可以再去“盘问盘问”师父了。
“阁下在受了‘六合刑’之后还能用出如此精妙的‘榆林棍法’,是晚生失敬了。晚生韩尔,见过前辈。如今圣上遇刺,生死不明,我破案心切,刚刚对前辈多有失礼。本以为前辈是贪财之人,才出此下策,装腔拿调,晚生实在惭愧。”谢行溪一扫高傲姿态,眼神诚恳,有模有样行了礼。“六合刑”,断经脉,废武功,夺志气,在受刑后还能有如此武功,这位蛇头定然吃了不少苦头,不知道需要多强的毅力才能做到。
蛇头听罢,连忙还礼,叹道:“我已没有姓名,像他人一样叫我蛇头就行。如今已是废人一个,后生可畏啊。没想到今日还能与他陈清风的弟子过上几招,可惜‘榆林棍法’是传承不下去咯。”感慨完,蛇头抬头望着空茫茫的天空,捡起地上的烟管,慢慢嗦了一口,匀匀吐出一片雾气:“你叫韩尔?我记住你了。你说的事,我绝不会帮你,出卖同伴不是六和营人会做的事,今天告诉了你,明天他们就是一个死。你还年轻,你不明白。今天风雪大,小公子还是早点回府吧。”
看来这是最后的逐客令了,没有一点合作的余地。谢行溪不慌不忙,拿出了诚意:“您这些年所做的事,应当是在想办法解除‘飞雪’吧?所有挣来的金钱,应当尽数给了江湖上人士委托他们调查吧?不仅是为自己,也为了六和营所有人,还为了六和营的后代子孙,所以六和营人都愿意帮你做这个摆渡的生意,所有人都在尽力帮你遮掩。那如果我用有关‘飞雪’的消息来换如何?”
听着谢行溪的话,蛇头越听越心惊害怕,知道最后一句,蛇头无动于衷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谢行溪看到蛇头眼珠微微闪了闪,知道筹码要够了,接着又放上筹码:“京中人都知晓‘飞雪’,却不知道‘飞雪’从何而来,如何解除,仿佛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家师游历四方,见识颇为广泛,最终在蛮疆发现了类似的毒物,并找到了解除的办法。当然,此法还有不足,但是解除一个人的‘飞雪’已经足够了。”谢行溪内心偷笑了一下,这个方法其实并不知道是谁发现的,自己也是偶然得知,只是来之前没想到自己师父名气那么大,那就先试试能不能用师父的信誉得到信任、套出消息,被陈清风那老家伙坑了那么多次,那他当个招牌也不打紧,若是师父在江湖没什么信誉...好吧,那人可能还真不多...那就让他看另一个活生生的证据吧。
谢行溪盯着蛇头,知道对方内心正在天人交战,干脆放下最后一个筹码,拿出和丰侯府令符:“至于为我提供刺客消息的人,我自然不会亏待,并不会让他们暴露。近日各处的边关又该吃紧了,我能带他们从盛京出去,作为边关将士征召入伍,哪怕边关苦寒,也总比在盛京被榨取一生的好。至于‘飞雪’的赐福药剂,边关自然会有配给,他们一生自然是没有‘飞雪’困扰的。刚刚那五袋金子,就留在这里作为定金,随你和他们处置。”抱歉老爹,再借你名头用一用。谢行溪在内心默默对和丰侯爷道了个毫无诚意的歉。
“更何况,你我都明白,这场刺杀之后,皇城必将迎来风雨。如今皇子年幼,太后骄纵,若是让策划刺杀的奸佞小人夺了皇位,那么,”谢行溪有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望着皇宫方向,他知道那些人都深谙斩草除根的道理,“比‘飞雪’更可怕的东西必然会降临到诸位身上。”
“呵呵哈哈哈——我看出来了,你一开始就志在必得,”蛇头苍凉地笑了起来,双手覆上脸,无力地说到,“他今日还在外头,你明日卯时来见罢。”
“若你背信弃义,我拼上贱命,定要将你拉下地狱。”
“江湖无缘不相逢,一诺便千金。”
谢行溪郑重行礼,就此告辞。
于是谢行溪沿着来时的路,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忽然感到腰间受到一股大力,不由得往后踉跄了几步,谢行溪迅速抓住不小心撞到自己身上的小孩:“小心。”
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眼睛亮亮的。
等等...除开这个脏兮兮的外表,怎么越看越眼熟呢...对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急急挣扎。谢行溪看到这个眼神变化,当场就确定这个鬼鬼祟祟的人是谁了,抵了抵牙尖,笑眯眯一字一顿说到:“双、成,你怎么还到这种地方来了?”边说话,边腾出一只手抹上自己的脸。
双成如临大敌,连忙否认:“这位老爷,你认错人了吧,您在说什么啊,小女子不知道啊。”说罢接着奋力挣扎,试图逃脱谢行溪的审视。挣扎两下无果,急忙转头向影卫示意。影卫飞身上前,对准谢行溪脑袋快如流星猛出一拳,在即将打到谢行溪时堪堪停下——谢行溪三两下卸下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容。影卫急急后撤,行礼道:“公子。”
看到熟悉的面容,双成停住挣扎,长舒了一口气,乐到:“你怎么也在这里,还带着丑不拉几的面具,一下子就老了十岁啦!”
“出去再说吧。”谢行溪用眼神向双成示意了一下周围有人。双成会意,明白自己身份已然被谢行溪暴露,无法混入六和营调查了,干脆利落召起影卫,三人快速穿过守备薄弱处,到了六和营外。
到了避风处,影卫把双成轻轻放到地上,从包袱中拿出披风为她系上,双成仰着脑袋,好奇地看着谢行溪:“你来调查什么?谁刺杀了皇帝吗?”
对于双成来说,自己的目的的确不难猜;但是双成来这里做什么,谢行溪的确拿不准,只隐隐记得昨天遇到双成时,对方向裴稷询问过双萁先生的去向,轻笑反问:“那你呢?鬼鬼祟祟从家里偷跑出来,进盛京六和营是想找什么,是和双先生有关吗?”
“嘻嘻,”双成眼睛笑眯了起来,露出一点生气的神情,“本来可以告诉你的,但是你把我今天的行程搅黄了。”
真是小孩子脾气。谢行溪知道得顺着她的话给她顺顺气,哄到:“这是对不起啊大小姐,待会我多买几样吃食给你赔罪。你快行行好,告诉我吧。”
双成一下就开心起来了,低头在包里翻了翻,拿出一个饼,掰作两半,掂量了一下,把大的一块递给谢行溪:“喏,我的这份分给你,你也没吃饭吧?我们边吃边说。你是大人,你吃大的;我是小孩,我吃小的。”
谢行溪一点也不客气,接过了饼,嚼着饼等双成说实话。双成埋头吃了两口,表情一再犹豫,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那你听好啦。既然听了之后就要帮我哦。”谢行溪鼓着腮帮子,认真点点头。
十日前,赵国,国相府。
相府大门前,姜寒领着一队车马原地罚站,双成气鼓鼓叉着腰,数落到:“我三日前就说过啦,我爹身体不适,谢绝探视!你们一个二个,耳朵都长到天上去听北风怎么吹了吗?我爹都生病了,你们还要来这里聒噪,烦不烦人呐。要不我在这里摆个网子,等各位麻雀钻进去,再丢到山里去,等你们在山里叽叽喳喳!”
“可是....”姜寒话音未落,双成又毫不客气地把话又接上了:“可是什么?难不成你来看看我爹就能好起来吗?我爹就是积劳成疾,说不定你们少说两句,少给他添点麻烦,他早就好了!寒哥哥,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等本事。快走快走,把你们瓶瓶罐罐都拾掇走,我和我爹吃不了那么多山珍海味。”
好一番功夫终于打发走了这帮人,双成长舒了一口气,望着浩浩荡荡离去的车队,脸色逐渐冷静沉重。双成转身回府,吩咐丫鬟婆子把大门锁死,一路直冲冲跑到自家爹养病的屋子外,踹了房门一脚,直接把房门踹开了:“都怪你,现在要我收拾这么大烂摊子。”
房间内,空无一人。
发完脾气,双成召来影卫,用脚尖烦躁地碾着院子里的杂草:“这样下去瞒不了多久了,我爹这么突然走了,太古怪了,我得找他问个明白。你去把阿杏叫来。”
太古怪了。三天前,半夜不知什么时辰,双萁把女儿拍醒,夜色中,看不清双先生的神情,他语气严肃:“阿成,我要立刻动身去盛京,你帮我以生病为由遮掩几日,如果快要遮掩不住了,你找地方躲起来便是。”说完这句话,双萁便起身准备走了,双成睡得懵懵懂懂还以为是梦,看到父亲走到房门口时,忽然又转过头叮嘱道:“.......不要相信赵王。太后生辰宴后,务必藏起来,远离赵王。”
“嚓嚓”双成在石板上碾着小野草,思绪翻涌。这几日赵王的确古怪,替父亲告假后,赵王太过着急了,明明已经说了病情不严重但会传染他人,赵王仍是每天派好几次人,非要探视父亲。前日双成安排了人易容,远远让赵王使者看了一眼,今日姜寒又要来到病榻前看望,过去父亲生病有这么兴师动众吗?还有寒哥哥,寒哥哥是自己想要来探望,还是替赵王探望呢?如果寒哥哥是为了赵王做事的,寒哥哥可以相信吗?
“阿杏见过双姑娘。”名为阿杏的小姑娘行了礼,立在一旁,因为微微小跑的缘故,还有几分气喘。
无论如何,今夜要离开这里,前往盛京,父亲当时肯定是有重要的话没有说完。既然父亲让她可以躲,那她就躲到盛京去找他。心意已决,接下来就是怎么去实行了,首先就是要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双成平视着阿杏,对方骨相与自己有几分相像,易容再适合不过了。
于是双成看着阿杏的眼睛,露出小狐狸似的笑容,说:“我需要你明日扮演我,被发现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