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伏尔心里是信她的,只是理智提醒他阿如身份没她说得那样简单。
可是派去的人再三打听也打听不出其他消息,烧了的东府巷更加不知道隐藏了什么秘密。那一天一夜的大火,究竟是她的苦,还是她的孽。
“你如何试探?”答伏尔最终决定听从己心,靠在阿如胸口问,“安西军中鱼龙混杂,且多是当年沙陀蛮子下属的旧部,蛮横不讲理……”
轻轻顺了顺答伏尔脑后头发,阿如蕴了些笑说:“需得主上陪我演出戏,到时,安西军究竟偏向哪一方,便一目了然。”
答伏尔知道她又要出鬼点子,抬眉看了一眼,阿如便极有默契地伏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起来。
似乎是个可行的法子。
答伏迩如今还不能主动与任何一方撕破脸,这个办法确实可行。
心中阴霾一扫而空,答伏迩起身,一把将阿如举过头顶,朗声笑道:“铁先生这个军师的位子怕是坐不住了!”
阿如双腿勾着答伏迩的腰,张开双手也跟着他笑:“主上又要我做将军,又要我做军师,还要我替你生个狼崽子,啧啧,这一次,主上赚大了!只是单累了我!”
就这样抱着阿如出去,答伏迩仰望满天星斗,心情好的不得了:“周人真是有眼无珠!当然也是长生天庇佑,才叫我得了你做夫人。你看看这草原,看看这雪山,还有往南那一片大好河山,往后尽收你囊中!”
“主上不许说话不算数!”阿如坐在答伏迩肩上,看得更远,也喊得更响亮,“漠北的草原、漠北的雪山,你们听见了吗?”
第二日一大早,答伏迩颁下旨意,漠北遭遇大雪人畜难安,吩咐手下任右厢军指挥使的乌日取提带队护送大周公主前往甘州大兴寺礼佛朝拜,以求佛祖保佑漠北平安渡过严冬。
阿如少见的着了盛装,是漠北风俗的翻领窄袖长袍,戴了桃形冠,冠后还坠了红结绶,规矩得有些不像她。
答伏迩远远看着,不放心地问:“乌日取提经验不丰,不如还叫祖合热跟着去,我也放心些……”
阿如藏好了自己贴身的短刃,起身笑说:“放心吧,只是陪同一个新娶的夫人礼佛,派祖合热将军太过显眼,会招阿斯朗忌惮的。”
知道不该如此优柔,答伏迩不再说什么,骑马送到互市目送阿如离去。
随后叫祖合热点足兵马,答伏迩按先前与阿如商议好的计划悄悄跟了上去。
大兴寺属甘州管辖,而甘州,正是安西军指挥使阿斯郎的地盘。
阿如极富张扬高调,所过郡县都要停下来休整,路过驿站客店都要进去吃喝。一路不疾不徐,倒把沿途百姓的看法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启禀公主……”乌日取提在马车外回禀,“过了前面那道岭就是甘州,入夜我们便能到。”
阿如挑帘看了一眼,这里是与漠北全然不同的风光,甚至与互市和京都都不一样。虽是深秋,远处水泽漫漫,一条玉带般的河水蜿蜒流过,滋润出一马平川的千亩良田。山顶白雪皑皑,山下却麦垛累累,一派丰收景象。连风也是温柔的,掠过皮肤,暖得阿如身心舒畅。
怪不得阿斯郎能在一众枭雄里独占一席之地,单就这块得天独厚的地方,就是他腰杆挺直的资本。
“我们携带女眷,入夜后不便打扰僧侣,”阿如回说,“先派人去通知驿站,今夜就宿在驿站里。”
乌日取提着手去办,阿如招手唤过巴丝玛,低声问:“你可认得牵利人的商会,挂着绿底白纹旗的?”
“认得,”巴丝玛也压低声音,“互市上见过。”
阿如取下发髻上一根制作繁复的葡萄缠枝纹花鸟簪,沉声交代:“拿这个去城里找人原样打一件。记住,要一模一样。”
当夜就宿在驿站,翌日一早,阿如整装,带着人浩浩荡荡去了大兴寺。
寺里僧众提前得了消息,恭敬等在山门外。阿如为表对佛祖诚心顶礼,山脚下就弃了轿撵,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主持是个发须皆白的老和尚,看不出年纪,头额饱满、垂鼻厚唇、眼神温和,气度轩昂,额前眼角虽留下饱经风霜的皱纹,但通身庄重矜持的高僧气派还是叫人一眼就印象深刻。
“老衲净空,”主持行了合十礼,声音醇厚温和,“携弟子恭迎公主殿下。”
阿如回了合十礼,亦恭恭敬敬道:“大师有礼。弟子一身凡俗,前来叨扰佛祖实是不该,只是弟子近来纷扰难解,如坠迷凼,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净空老和尚点头不语,侧身请她进去。
入内拜完佛祖坐定,净空才温温开口:“公主眉间紧蹙,心有忧虑,不知为何事烦忧?”
阿如颔首,轻叹一句道:“弟子虽出身大周,却得圣命出降漠北,今岁漠北遭遇严冬,粮草难以为继,只怕百姓和牲畜都难挺过去,弟子心中忧虑不安,特意前来祈求佛祖保佑。”
“阿弥陀佛……”净空合十轻呼佛号,诚心道,“公主为生灵百姓日夜忧虑,其心可感。老衲身无长物,愿为公主燃灯讲经,明心破照,祈愿顺遂。”
阿如正愁没理由在甘州多留些日子,忙顺着话头,起身跪拜道:“多谢主持大师,弟子诚心礼佛,愿顶礼供奉十方诸佛,请七日燃灯法会,以明弟子之心。”
有了燃灯法会的借口,阿如安安心心在寺里住下,又派了乌日取提去甘州城里放出公主要做法会的消息,有愿参加的百姓来者不拒。
河西一带本就是佛国圣地,远有沙洲崖壁上开凿的佛窟,近有隔壁凉州为前朝龟兹大法师鸠摩罗什立的舌舍利塔,哪一件不是远近闻名?百姓们也热衷礼佛,一听公主要办燃灯法会,第一日便将大兴寺挤了个水泄不通。
自有乌日取提去维持秩序,阿如着了素装,手持莲花灯安静跪在净空下首蒲团上,阖目屏息,宛若塑像。
“这位就是今年秋才嫁到漠北的公主……”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生得真是好看,不像娇生惯养的公主,倒像是沙洲岩壁上画着的天人菩萨。”
“听说才及笄,啧啧,这般品貌却摊上这样的命,也是可惜。”
“可惜什么?听说漠北胡子宠惯得紧呢,将先前的夫人都比下去了。”
“这样的宠爱给你你要不要?那漠北狼主再英武也是个老头子,这样如花的年纪嫁了个老头,怪不得要来拜佛呢!”
“我怎么听说不甚得宠?漠北人以左为尊,她至今还是右夫人的位子。”
凡人从不吝刻薄愚蠢的猜测,他们哪里知道,这世上,多的是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
当然,若他们能领略一二,也不至于在这里嚼舌根。
人群里樊缨隐在暗处安静听着,身边是另一个高壮的年轻人。
“怪不得你屡次失手……”年轻人抱着手臂,打量阿如一阵才碰碰樊缨的胳膊,轻声揶揄他道,“的确是个美人儿!”
樊缨白他一眼,并不接话。年轻人也不恼,继续笑问:“她与阿林美朵哪个更好?我是说,床上的滋味儿。”
樊缨白眼更甚,干脆离他远些,不愿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不会吧?”年轻人不依不饶,追过来问,“你别告诉我你在这里吃了瘪,还没得手?”
樊缨拳头捏得咔咔响。
年轻人忍俊不禁,努力弯腰忍着笑:“哈哈哈,居然也有你搞不定的女人!倒叫我生了兴趣……”
樊缨终于忍不住,横眉冷声道:“我劝你别打她的主意!”
“我对这种没兴趣,你知道的,我一向喜欢知情知趣风韵犹存的,哈哈。”年轻人轻蔑一笑,满不在乎道,“不过,我更好奇她大张旗鼓在这里做法会的目的,不会真的好心到为她那大三十岁的丈夫祈福吧?”
樊缨没接话,蒲团上阿如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微起伏。持灯的手腕纤细白嫩,映在灯影里像一截质地沁润的白玉,看上去更像菩萨了。
那日指尖上留下的滑腻触感似乎还在,樊缨轻捻手指,沉思不语。
年轻人似是看穿他心里想法,勾了勾唇角低声问:“在这里伤怀算什么?杀上漠北抢回来啊,女人而已,不也如牛羊一样,都是战利品罢了!还是你不敢?你不敢我阿斯朗敢,抢来给我自己做嫂嫂,好像也不错。”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樊缨被吵得烦躁不已,冷眼警告他,“当下河西局势云谲波诡,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这年轻人正是安西军指挥使阿斯郎,身量与樊缨相当,长相也有三分相似,只是更壮也更邪魅一些。
果然经樊缨一番警告,阿斯郎虽有不服气,还是闭了嘴,只拿手臂撞了下樊缨,提醒他说:“起身了。”
樊缨看过去,净空停了诵经,阿如自蒲团起身,身姿舒展优雅,素衣披发,干净的如同荷塘里竟放的白莲。
缓缓转身,阿如示意左右侍女将佛前供的灯分发下去,她自己扫一眼人群,朗声开口:“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今日幸得净空禅师降座说法,燃灯诵经,与我破除苦厄;又得甘州百姓祝祷,功德无量。”
人人都得了一盏,樊缨见发给他灯的是马车里那个小侍女,轻轻捏住柳叶小拇指,冲她眨眨眼,比了个别说你见过我的手势。
柳叶吓了一跳,抬眼见是他,竟也没说什么,飞红着脸低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