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阴暗潮湿,杨柳无事可做,替宗临想名字的速度极快,不过数日就完成大半。
往凹陷的石头里加些水,用墨条兑出色泽不太纯正的墨汁,勉勉强强也能写字。
可惜这水是接的角落滴下来的污水,喝不得。
柳鹤眠来过数次,每次来得的都是拒不认罪的结果。
这样不识好歹的人,换作从前,早在他刑狱下走过几遭。偏偏他又不能对杨柳来硬的,只好在饮食上克扣杨柳。
顿顿的蔬食,他只给干饼不给水,看着寻常,却只有他自己知晓究竟有多折磨人。
柳鹤眠挥退狱卒,冷酷地站在牢门外:“你可认罪?”
“下官不觉得有罪,”杨柳唇角干裂,闻言放下笔,微笑道,“大雍的刑律上可没说,下官这样判就是错的。”
她判的是一桩伤人案。宋氏与丈夫王氏感情不和,常常受王氏殴打。王氏是个酒鬼,喝醉酒后对年幼的孩子拳脚相加,最终致使孩子死亡,对外声称孩子溺水。
宋氏从地里回家,孩子已经凉透了,受刺激之下,砍断王氏双臂,抱着孩子尸骨到县衙鸣冤。升堂时王氏还咬死孩子是溺水,要惩治宋氏。
杨柳判宋氏轻了些,判王氏判得重。柳鹤眠所谓不按刑律判案,是因从前也有过类似的案子,但不常见,闹得又不大,并没有写进刑律,长官因孝道判父亲轻而判母亲重。
柳鹤眠转了转刀尖,“你该按旧例判案。”
杨柳一口咬死:“安丰地僻,本官可看不到旧例的案宗。乡情激愤,不得不早日处理,本官这才独自判案。”
柳鹤眠眯眼:“你不会往州里发问?”
这等事地方上多了去了,向来讲究的就是你不问我不说,你一问我惊讶。柳鹤眠摆明了挑刺,要逼她认罪。
杨柳笑意也淡了:“旧例旧例,刑律上没写的事,他们判了叫旧例,本官判了就是有错?真是好没道理。本官判过了,那本官的案子就也是旧例的一部分,别人借不借鉴,可跟柳大人没关系。”
“再说了,依照规定,本官事先向州里请示过,案件始末也都事无巨细地寄向刑部。柳大人你那时候不勒令本官判得不对,如今本官判的案足以进旧例,你却反过来给本官定罪,是不是晚了些?”
“你有什么资格对本官说这些?”柳鹤眠冷笑,目光透出几分鄙夷:“本官卖命,你卖什么?”
杨柳面色冷淡:“本官是先帝亲封的世子,未来要承袭一品国公位,只有圣旨和爵位要卖,我敢卖,你敢要吗?”
柳鹤眠也冷下来:“无耻之尤。”
杨柳随意枕着胳膊,倚在墙壁上,轻佻地打量他:“你不该骂本官。你应该想想,如何才能让本官遂了你主子的意,好让你再升个官。”
她看着柳鹤眠越来越难堪的脸,一笑道:“从现在起,你应该不遗漏每时每刻,竭尽全副心力、放下所有尊严来讨好本官,本官可以考虑送你个升官的路子。”
柳鹤眠咬牙切齿:“自作孽不可活。”
他低头撂下一句“好生保重”,转身离去。
狱中常常不辨昼夜。
啪嗒一声,牢门上的锁被打开,一个面色慌张的小卒进来,解下腰间的水囊,不由分说地递给杨柳。
“大人还记得我吗?”
杨柳定睛一看,不禁笑了:“秦方烈。”
秦方烈笑笑:“大人快喝水,我得赶紧走,等会儿换班要换好了。”
杨柳接过,小口抿了些:“别再给我送水了,被柳大人抓到,可没有你好果子吃。”
秦方烈收起水囊,“承蒙大人恩惠,举手之劳,大人不必挂怀。”
……
闻枫跪地,向萧策安禀明探查来的消息。
良久,他垂首道:“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策安侧目。
闻枫是他少时就选中的暗探,擅长打探情报,手下管着许多号人,向来耳清目明,也拎得清,鲜少有这样为难的时候。
“说。”
闻枫道:“只是一句传言。属下从乡民口中探知,刘氏夫妇醉酒时曾经指着小公子,遗憾小公子不是男儿。”
刘氏夫妇是曾经收养过杨柳的夫妻。
萧策安一盏又一盏地灌茶,语速飞快:“速去寻刘氏夫妇,务必打探出消息的真实性。”
闻枫还未跨出殿门,又听他道:“你在京里的事先放一放,亲自去打探,要快。”
萧策安又灌下几口茶,却依旧压不住心头的燥热。
他又想起三年前父皇提及的,镇国公府不能以纸笔书之的秘闻。
牢狱中,杨柳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抬眸道:“陛下亲自审问?”
萧策安挥退狱卒,元宝也跟着出去。柳鹤眠不甘心,刚想开口留下,也被萧策安斥退。
杨柳摸不清他要做什么,索性埋头继续看书。
萧策安目光描摹杨柳紧抿的唇,从微低的头颅一路下滑到翻着书页的指尖,又挪到乌黑浓密的发丝和苍白的面庞。
那脸色惨白惨白的,细密汗珠薄薄一层,打湿了鬓角。
“受刑了?”
他的嗓音依旧凉薄,让人听不出喜怒,分不清他的目的。
杨柳随口道:“没有,好着呢,就是吃不饱饭。”
这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看得萧策安心痒痒,想像三年前一样捞过来抱一抱。
“过来。”
杨柳不动。
“放你出去。”
“去哪里?”
萧策安不语。
杨柳懂了,挥挥手:“不劳烦您了,在这儿过得挺好。”
萧策安沉声道:“朕给你的路子,你该知道是极好的。”
杨柳轻轻哦了一声,“那您可以给别人。”
萧策安道了声不可理喻,拂袖而去。
但终究是命人好酒好肉地照顾着,杨柳没动酒肉,只用了些清水,和着药丸送下去。
辞官是早就和父亲商量过的。
如今他们既然能远离京城,做不做官就不重要了,左右家中的财富和爵位足以保证杨柳一生潇潇洒洒。
何况杨柳这些年吃了不少药,宋太医已经说不能再多吃了。等她从京城回去,宋太医就要重新给杨柳调理身体。
她如今吃的药是那晚柳鹤眠拿人时,退回去取的,藏在束好的头发中夹带进来,数量并不多,但够她撑上个把月。
……
夜深更漏,张太医匆匆入宫,禀明一切后,侧立在旁听从吩咐。
“你有几成把握?”
张太医比了个数:“六成。”
他想说基本上能确定了,但出于严谨,还是说了个保守的数字。
寂静的沉默让张太医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去觑萧策安的神色。
萧策安面色模糊不清,不辨喜怒,一直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张太医揣度一二,心一横,道:“陛下,贵人身体不大好,须得速速调理,否则来日怕是要留下病根。”
“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张太医懵了一瞬。
似喜非喜,似怒非怒。
“朕记得,你有个儿子,叫张柬,正是在岭南做县令,可对?”
“对。”
“太常寺有个空缺,朕把他调回来。下去吧。”
“是。”
元宝一路送出来,笑道:“张大人慢走。往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您可得当心着。”
张太医擦擦汗:“多谢公公提点。”
他自己选的路,焉能不知。
如今全家都在京城,做得好了自然有富贵前程,可若做得不好,连个香火也留不下。
幸好他们太医院的嘴都严实,不然得憋死他。
萧策安坐了一夜。
杨柳睡了一夜,次日醒来时,伸手挡了挡天光。
刺目光线穿过牢房上方的小洞,斜斜落在地上。杨柳呆坐一瞬,屈指看向角落的食盒。
这地方阴冷阴冷的,小风一吹,身上的官袍一点也不保暖。
她盯着书,好半天也没翻一页。
高大的阴影兜头罩下,杨柳抬头,望着意料之中的人。
萧策安瞥了一眼食盒,“认错还是跟朕走,你选一个。”
杨柳没说话。
萧策安笑笑:“朕替你选……”
杨柳打断他:“臣没判错,陛下要臣认错,于法不合;您要臣跟您走,有违君臣之道,于理不合。恕不奉陪。”
她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萧策安:“行此道者,前朝不在少数,何必惊惧?”
杨柳嗤笑:“您是前朝的昏君?还是臣是佞幸之臣?陛下未免太瞧不起人,也太瞧不起自己。”
萧策安摇摇头,目光逐渐趋向冰冷,带着些不可理喻的怜悯:“你在试图耗光朕的耐心,但朕不会让你如愿。”
杨柳觉得可笑:“您是天子,您应该知道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您对应试的学子尚且能一视同仁、礼贤下士,可臣在您身边这么久,自认没什么做错的地方,您却一直不遗余力地羞辱臣,为什么呢?”
她一向在天亮前醒来,今日醒得出奇晚,便晓得那水里大概也下了药。
从前他虽然无耻,但不屑于对身边的人用这种手段。而她只单单防备了酒肉,却没料到拿来漱口的水也不对劲。
怨来怨去,却没个可怨的人,只怨自己粗心大意。
纵然父亲嘴上不说,杨柳也知道他一直对萧策安心怀憧憬。
但如今杨柳心中却只余下悲凉。
他变得很陌生,陌生到杨柳对未来感到迷茫。
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杨柳没听到萧策安的答复,回头时附近空无一人,只有食盒上留着一张帕子,被她扔远了。
杨柳的饮食也没有再被克扣,就这么过了几日,忽然得到一个坏消息。
杨巍被调到庭州,协助窦将军主管前锋营。
柳鹤眠再次踏入,打开了牢房的门,冷笑道:“杨大人,梳洗一番,随本官去见圣上吧。”
杨柳厌恶他的阴阳怪气,哼了一声,抬步夺了他的路,走在他前面。
柳鹤眠听着身前人嘶哑的嗓音,嗤笑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为了防止犯人出逃,刑狱地况复杂,各个牢房和片区之间多有相似之处。柳鹤眠头一次进来时,险些也寻不着出路。
他倒也乐意见杨柳出糗。
不想杨柳七拐八拐,竟然一路顺畅地出了正门。
重见天光,杨柳有些目眩。
父亲在江左确实受了伤,从前征战的旧伤也没有治愈。
他早就到了卸甲归田的时候,本该悠闲自在地享清福,却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卷入纷争。
以前锋营的危险程度,父亲难保不会有意外。
洛丘清风亭,两侧毡帘遮住风雪,几个内侍侍立在外,元宝近身服侍,不时添些热茶。
萧策安执棋自弈,不疾不徐,瞥了眼面带灼色的年轻人。
年关刚过,正是寒冷的时候。片片雪花落在杨柳乌黑的发上,在纱冠上堆了薄薄一层。
她的皮肤比雪更白,她的目光比冰冷的风雪更让人清醒。
萧策安收回视线,示意众人退下,独独延请杨柳进亭。
他起身引杨柳落座,又亲手拂去杨柳肩上的雪,摘了纱冠,拉过杨柳冻得发僵的手,似是怜惜道:“怎么这么冷?”
手炉被他推到杨柳面前,依稀能从盖顶的盘龙缝隙中窥见猩红的炭火。
杨柳打量一眼,并不接,只道了谢。
故意晾她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的是他,来装好人的还是他。
萧策安笑道:“怎么,觉得朕虚伪?”
杨柳不言不语。
萧策安笑容不变:“有什么想问的?”
杨柳脱口而出:“您为何将臣的父亲调去庭州?”
萧策安气息顿时阴沉,唇角笑意消失:“你想让岳丈大人回来?”
在杨柳点头之前,他冷笑:“求人总得有些诚意,杨大人的诚意,朕可看不到。”
杨柳嗓音干涩:“你都知道了。”
上次他去刑狱,她就猜到了些许,只是不愿意太被动,装作不知。
如今他肆无忌惮的称呼让杨柳更加笃定。
萧策安递过去一盏温茶,微微颔首。
他深思熟虑过数个日夜。
王公后代女扮男装,不仅做了储君半年的伴读,更是做了三年的县令,非同小可。
若是她求他,他断然不能当即应下,须得让她多求一会儿,在她误以为他要处罚时免除一切责罚。
再勉为其难地封她做皇后。
杨柳扑通一声跪下:“求陛下赐我一死。”
萧策安有一瞬的错愕,随即反应过来,胸腔中满是怒意:“你以为你死了,你父亲就能幸免于难?痴心妄想!”
杨柳心乱如麻。
下颌被迫抬起,滚烫的手指捏得杨柳有些痛。
萧策安凝视她湿润的眼圈,颇为遗憾:“怎么不哭了?”
“被朕吓到了?”萧策安笑笑,“没关系,你还有另外一条路走。”
他道:“你求朕,朕就放过你,也调你父亲回来。不然即便是你死了,纵然你父亲有丹书铁券护着——但你最明白,这又能护他多久?他会有老去的一天,一直待在前锋,刀剑无眼……”
杨柳早被他扶起。
呜呜的风声裹挟着雪粒子吹来。
前几日那句士可杀不可辱,似乎都成了句笑话。
如果没有说那句话,杨柳想,她大概不会如此难以启齿。
可没有那句话,她也会从记忆里找出一桩又一桩事来。
萧策安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他真是恨透了杨柳这一根筋的性子。
曾经有多满意于她的赤忱忠心,如今便有多恨她的固执。
就在他耐心即将告罄时,他听到了一声极淡极轻的呢喃,拂去了他心头的烦闷。
他笑了:“朕没听清。”
雪花在杨柳眼睫上融化,杨柳眨眨眼,逼走不适感,配合道:“望陛下垂怜。”
萧策安大笑,拦腰抱起杨柳,任由她惊吓之余攀上自己脖颈,坐下时将她牢牢锢在大腿上,“不急,你选了这条路,还有两道分叉。宫中后位,抑或君臣鱼水,且选一个。”
杨柳一个都不想选。
但两害相权,她道:“臣选第二个。”
萧策安不甚意外,“如此,三年内你都要留在朕身边,做个近臣,夜宿宫闱时不得推辞。”
“太久了,”杨柳皱眉,“最多半年。”
萧策安意味深长:“你确定?”
杨柳心头乱糟糟一片,分不出心力留意他的语气,见他松口,应道:“确定。臣也不进宫,您若是有意,来臣府上即可。”
萧策安爽朗应下,解了大氅裹在杨柳身上,催她家去:“今夜朕去寻你。”
杨柳胡乱一点头,脱身离去。
萧策安望望杨柳的背影,低头笑了笑。
即便是以为她是男子,他为她选的路也从来都是第一条。
时限一到,便由不得她做主。
……
杨柳从宫里出来时,还不到午时。
她径直来了赵大人的衙署,整理没整完的文书,直到天色昏沉,估摸着是时候回家,这才辞别。
大半日的功夫,杨柳将此事归结为交易。
她不觉得萧策安半年后还会来找她。
这种事,杨柳看上一回就腻了,怎么可能有人半年还不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