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帝在封官那年的冬天逝世。
太子即位,改国号承明,行新法。
头一届科考的进士纷纷踏入仕途。
承明二年初,江左裴氏、王氏等豪族与突厥勾结,妄图通敌叛国。
帝急调丰陆、宁安等军镇重兵镇压,监军何慎何大人审讯时得出惊天秘闻——江左动乱竟是由齐王殿下一手策划。
王军兵强马壮,粮草丰富,又有身经百战的杨将军、宗将军等人领兵作战,不出一个月便平复叛乱。
纵然杨柳知道一切早已在萧策安计划之中,还是为这速度吃了一惊。
赵庆站在院门口,望见公子又在檐下默书,三年前的稚气褪去,只余下满身清冽,上前道:“大人,孟县丞求见。”
杨柳洗过毛笔,慢条斯理地挂在笔架上,微扬下颌:“请他进来吧。”
她对此人有些印象,姓孟名望轩,乃是安丰县本地人士,穷苦书生一个,学问做得不错,尤其在水利方面多有钻研。
也正是新科进士之一,被遣回安丰做县丞,恰好赶上年节,在家中过了个好年。
孟望轩局促地坐在椅中,余光悄悄打量年轻的上峰。
分明打过几次交道,可哪怕他如今与杨大人同朝为官、共任一处,也还是没来由地紧张。
他将这份紧张归功于曾在这位大人这里受到的恩惠,以及对这位大人广博涉猎面的敬服。
杨柳道:“此处并非衙署,自在即可。孟大人若有事,不妨说来一听。”
孟望轩嗓音发紧:“大人此次入京,可还回来?”
杨柳垂眸思索片刻:“兴许。”
若有机会,自然要回来的。
孟望轩低头,失落道:“乡亲们都盼着大人多待几年。”
杨柳失笑:“规制如此,不得不从。再则如今县衙里的大人们都尽职尽责,又有你在,便是来了新县令,也难鱼肉乡里的。”
孟望轩语带遗憾:“总归是不一样的。”
送走了孟望轩,杨柳踱步到窗前,拾起新默写的书册,吩咐赵庆着人送往县衙旁的书肆。
安丰县贫瘠,只有一家小书馆,生意大多由乡绅支撑。求学的士子或外出、或借书观看,但依旧挡不住书少的事实。
杨柳初到安丰县时,为积压的政务头疼许久,夜里总是睡不着。但这些政务却又不是坐在殿上拿笔勾勾画画便能解决的,是真正要升堂、要深入乡里才能有所进益。
她的性子,一日事未毕,总是抓心挠肺,索性就点了蜡,坐在窗下夜夜默书。
院里那棵老柿树滴雨、抽芽、结果、凝霜,枯皱逡黑或是热烈似火,她已看了三个春秋,也吃过许多张伯做的糖霜柿饼。
那树皮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外翻,是县外一窝匪寇劫掠时留下的。
杨柳上任时,正是费尽心力铲除了这伙土匪,才洗脱乡民对自己“中看不中用”的评断,真正树起威信。
赵庆接过书,迟疑道:“大人为何不亲自去书肆?”
那里的书一部分是从京中带来的,多数却是他们家大人长夜中一字一字写下的,放在自己在衙署旁开设的书肆里任学子传看、誊抄,独独不卖笔墨纸砚,倒也没叫县里那小书馆吃亏。
虽则纸张甚贵、笔墨难得,可学子惜书敬书,杨柳默下的书册又极为难得,书肆热闹非凡。
杨柳每月月末也到书肆去,或与诸生辩道,或敦促诸生向学,甚或打探些乡中风情与隐忧。学子们本还忐忑,在惊奇地发现自己提过的难事被县令大人解决后,也更乐意向这位看上去极其年轻的县令大人诉衷情。
她笑笑:“不必去了。行囊可都收拾好了?
他们晨亮时就要乘船上京,归期不定,更不知是否能再回安丰。
杨柳已经与父亲道过别。怕回不来,整个年假里她都在准备政务交接,将安丰县的优与患事无巨细地密封起,只等移交下一任长官。
赵庆应道:“好了,随时都能出发。”
杨柳目光滑过院里的鱼缸,爬上高墙,望见隔壁院落凸出一角的楼亭,忽地想起一事:“可曾向安公子传信?”
“都传了。”
说来这安公子也乖僻,在外地做官,此处只是祖地,每当过年时才匆匆赶回来,不到元宵就又离开,一年在安丰待不到十天,却日日出门走亲访友。
杨柳来了三年,愣是没见着安公子一面。但她初来时不习惯安丰的饮食,父亲遣人去京城寻的厨子还没到,倒是这位安公子听说,命家中下人带着他的厨子张伯过来相看。
故而杨柳对他印象也不错。
天色昏沉,但已有明亮的迹象。一行人到渡口时,老渡工正守着船桩打盹儿。
听得他们的动静,老渡工吃了一惊:“大人怎么星夜赶路?何不白日出发,好叫大家伙送上一送。”
此行只是杨柳和赵庆,轻装简行,只带了些细软和药物。二人清清爽爽,杨柳笑道:“大冷的天,不麻烦大家伙了。老伯送我到对岸就好。”
老渡工一笑,请他们上小小的乌篷船,熟练地解开船绳,船桨撩起乌沉的江水,小船轻巧地离渡。
杨柳被船舱里各类腊肉、熏条挤得无从落脚,抬头见船壁上还挂着大衣、护耳乃至小手炉,与赵庆对视,不禁失笑,移步船头去。
老渡工得意一笑:“早知道大人不乐意乡亲们相送,料定大人要从老头子这船上过,大家伙就送了些。礼轻,只求大人收个心意。”
“这礼可不轻了,”杨柳笑笑,取出一块银锭放在船舱里,对老渡工道,“还要麻烦老伯替我换些零散的银钱,给各家送去,权当是我找乡亲们买的。”
“老伯找孟县丞,告诉他衣裳用品乡里鳏寡老者送去,吃食挑着给小孩家。他知道我要送给谁。”
老渡工推辞不得,长叹一声,抹抹泪划桨:“真想大人你多待几年,又怕耽误了大人前程。大人你留在安丰三年,我们倒是见天地好了,大人你却越发清苦,何苦来哉?”
晨光熹微,老渡工远远眺见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溏,望不见边际,心中凄苦更甚。有农户渔户劳作,也有船只来往其间。
想当初大人要开凿河道与这大天坑相连时,他们是反对的。若非大人信誓旦旦,纠集各个里正演说,还入乡劝诫,又诛贼在先,他们跟着大人开道,三水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平静。
都以为天坑水满,三水会像以前一样泛滥,所谓定水是痴人说梦。但天坑与三水相连,安丰的洪涝竟真的少了许多,乃至天坑周边也多出数千亩良田,若是在此农桑……安丰眼见就要富足起来。
问及个中缘由,大人只道是书上念的。虽然那些艰涩拗口的话他们听不懂,但那些个书自此在他们眼里金光闪闪,何况大人还道,书念得好,就能科举做官。
朝为农户,暮坐高堂。
像大人一样的官。
安丰县荒蛮,教化难行,但向学之风愈演愈烈。去岁甚至有大儒途径安丰县,为民风学风所感,在大人再三邀请下留在安丰,不少外地学子慕名来安丰求学。
老渡工看来,大人千好万好,唯独不懂变通,三年下来,自个的日子不见起色,整日里净忙着为他们奔波。
杨柳笑笑:“食君俸禄,忠君之事。陛下给了我薪俸,老伯不必忧心我。”
再则父亲将京中产业变卖了些许,其余依旧留着殖产。她是不缺钱的,但来都来了,若是还借着家中荫蔽,那真不如留在京城。
离对岸越来越近,老渡工热泪如雨,呜呜哭起来。江湖近岸劳作的百姓眼尖,不知哪个开始唤杨柳,殷殷道别,杨柳挥手一一回过。
待靠岸,老渡工听着宽慰之语,一抹眼角:“麻烦大人了。”
杨柳道别:“不麻烦,老伯珍重。”
在京时,杨柳觉得自己该忠于萧策安。但出了京,到了安丰县,远离天子远离庙堂,在水在野,不免忆起念过的那些书。
赋税,取诸天下,用诸天下……给百官俸禄。
她拿的是他们的血汗钱,若不能让此地有所进益,实在羞愧难安。
细细思之,总觉得还有做得不够完善的地方。奈何任期已到,要回京受考校,只得将这些封存在文书中,留待下一任县令来解决。
一路上过了许多驿站,天气越发寒冷。
杨柳骑术不精,赵庆迁就她,二人费了近十天的功夫,这才赶在城门闭合前进城。
真回了此地,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朱雀长街,从京城一百零八坊穿过,怀旧地看着周遭的一切。直到进了杨府,杨柳心头这才浮上恍惚与不安。
离开时和萧策安的争吵依旧历历在目。
杨柳不认为自己有错。
情感因羁绊而生,势必随着羁绊的减弱而减弱。
三年很久很久,她看了一千多个日升日落,若非过目不忘,只怕旧日记忆也要模糊。
他日理万机,只怕也要将她抛之脑后。
唯一不同的是,三年前她笃定萧策安怒极也不会杀她,但三年后的如今,情感淡去,萧策安必定不会如以往那般。
须得更谨慎才是。
次日她早早起身,坠在百官最末尾入宫,一步步踏上雕龙长阶,在朱红漆柱旁站定,望着巍峨的宫城在漫天大雪下染上恢宏难言的气度。
一时又忆起第一次进宫时,她也是这般,冷得靠在朱柱旁发呆瞭望。
旁边还有几个一同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官袍整整齐齐穿着,时不时扶一扶乌纱帽,紧张地往禁闭的殿门张望。
良久,传唤声层层传来。杨柳身边几位官员登时一愣,又迅速理了一遍衣冠,步伐沉重地迈入大殿。
这座大殿金碧辉煌,杨柳虽来过几次,但高坐金阶上的人让她心中也带了几分忐忑,只面上依旧沉稳。
金阶上扫来的视线冷冷的,却只是一扫而过。不久,元宝尖细的嗓音喝着退朝。
他看上去比三年前更威严深沉,张扬与意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喜怒也不大形于色。杨柳数次都猜错了他的心思,便知他是真的变了。
她在安丰县,并不是对朝堂一无所知。他近来重用的柳鹤眠,是个文武全才,却也是个酷吏,正在大理寺任职,尤其崇尚举报之风,寻了百官的错处,上奏、查探、判罪,无一不狠辣。
不止是柳鹤眠,他还提拔了许多权势微末的官员,作风各异,对他出奇地忠诚。
江左地界受豪族影响,交战时对萧策安的评价并不好,总诋毁他耽于权势,是个渴欲之人。
但杨柳听着也不觉什么,至少在任人唯贤上,萧策安做得比许多皇帝都好,这就够了。
百官散去,杨柳一行人跟去御书房。
几位述职的官员资历都比杨柳老,杨柳排在了最后。待几位述完职,杨柳也跪地呈上了折子,悠悠地念着早就烂熟于心的内容。
萧策安嗓音淡淡,一如会见前几位官员:“知道了。”
良久,御案前的年轻人还恭谨跪着。
他冷淡地瞥了元宝一眼,元宝笑道:“杨大人还有要事?陛下稍后要移驾……”
“怡景宫,”萧策安打断元宝,“前些日子南昭献上的红珊瑚,送到贵妃宫里了吗?”
元宝心道何时让送的红珊瑚,口中却道:“已经着人去办了。”
杨柳垂眸听着,大为欣慰。
怡景宫里的卫贵妃,去岁秋日入宫。偌大的宫城,只有这一位妃子,早料想过得宠,不曾想陛下竟连南昭献上的红珊瑚都巴巴给人送去。
元宝不着痕迹地去看下首,见那人没甚反应,轻咳一声:“杨大人,您还有事吗?”
杨柳又从袖袋中取出一封文书,双手奉上:“陛下,臣欲辞官。”
元宝接过文书,眼皮一跳,不敢看萧策安的脸色,恭敬呈在御案上。
唯有纸张翻阅声响起。
“啪”地一声,文书被甩在御案上,萧策安冷声道:“要辞官就去找赵元吉,朕看你也是糊涂了。”
他提起朱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准字,又盖上鲜红的印章,那阶下的年轻人便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看得他一口气不上不下。
杨柳不敢言语,盯着光可鉴人的地砖看。直到一盏热茶在地砖上炸开,碎瓷茶沫满地,水迹蜿蜒。
大概是怒不可遏的。
若是杨柳做皇帝,见了这样年轻就要辞官的,少不得也要思量是不是不给自己面子。何况她和萧策安闹得并不愉快,他兴许觉得她故意与他作对。
但签了字盖了戳,料想也不会再见,她也懒得去纠正他的印象。
盖着印章的文书被萧策安扔来,在空中飘过,悠悠落在杨柳膝前的水渍中,水色迅速蔓延。
杨柳第一时间去捞,上面的朱笔御批和印章却已经被浸透,氤氲成一片红雾,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失效了。
萧策安那厢已经起身整理衣冠,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往怡景宫去,并没有注意到打湿的文书。
在他抬步时,杨柳叫住他:“陛下,这文书湿透了。”
萧策安看都未看一眼,嗤笑道:“你这蠢材,再写一份不就是?写好了亲自呈过来。”
杨柳听得头大。她再写一份是轻松,可她官位低微,不够上朝的份,又不能随意进宫,再见他,岂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
等他盖了章,去找赵大人过流程又要许久,父亲一个人在家里等她,怕是要着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