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齐王领旨前往江东食邑。
三月末,启元帝在上林苑春狩。因是春季,万物生长,并不杀生,只猎取活物后又放生。
一场春雨,启元帝偶感风寒,昔日旧伤复发,缠绵病榻。禁军重重把守上林苑,几个宠信的大臣留下侍疾,太子和左、右两位丞相并其余诸臣、家眷先行回京。除关系国本的大事,其余事项暂由太子首肯。
随行的臣子大多上了年纪,家眷又不宜疾行,因此萧策安带着亲信策马前行,其余人等留下羽林卫护送,晚上些时日入京。
如此行过三天路,再行五十里便是睢阳行宫。过了睢阳行宫,再疾行一日就到京都。
天色已擦黑,众人就地扎营。
主帐里,沈相看向萧策安:“春狩上,家世妥当的适龄姑娘都在,可有可心的?”
萧策安不抬头:“并无。表兄比孤大上些许,至今也未成家,舅父不为表兄筹谋,怎得来孤这儿了?”
沈伯安还在庭州未回。他缺一分果断,沈相有心责改,碍于父子亲情不便出手。萧策安却不必顾虑,找了由头就把他贬到庭州收拾烂摊子。
沈相笑笑:“你不愿意便算了。杨柳呢?赵将军家的幺女与他正适龄,不如撮合一二。”
萧策安皱眉:“将门虎女,他怕是要被人欺负了。再说,父皇最不喜武将通婚,他的婚事也要他自己做主,舅父说了不算。”
沈相一直关注着他的神色,听他先是关心杨柳,再考虑启元帝的忌讳,配着他眉眼间几分烦躁,心下便有了思量,只道:“我不提便是。”
他思忖片刻,道:“交趾县县令不日将致仕,杨柳做伴读时日虽短,却自有沟壑,不如将他调去,三年下来,性情必定刚硬不少,才能也会长进。”
萧策安依旧不允:“此地过偏,离京千余里,又与大理接壤,若是生了祸端,他第一个斩头,不好。”
闲谈几句,沈相卷帘退下,温煦的神色冷了几瞬。
他这外甥一向不需要人多费心思,唯独不近女色。此前他也曾想过是外甥功业心重,不曾想却是恋上了男色。
杨柳身份特殊,轻易动不得。他原想将此人调得远远的,离得远了,再浓的感情也要淡,可外甥对杨柳的在意似乎还要更深。
长随为他磨墨,他伏案许久,出来透气时,远远就望见萧策安和杨柳二人。
他二人许是争吵。
杨柳神色冷淡,说了些呛人的话,惊得周围侍从面色大变。
萧策安眼眸黑沉发亮,嗔中含笑,愠中带喜,口称责备,却任凭谁都看得出他的好心情。
外甥年纪轻,未经此事,只当寻常,骗得过自己,却瞒不过他。
恰此时,刀光剑影乍现,黑衣蒙面人涌出,朝着萧策安和杨柳围去。
此处有禁卫,然刺客声势不小,加之夜色浓重,一时之间竟真有几个刺客混到近身,被萧策安提剑砍了去。
却有一刺客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萧策安身后,雪亮的剑尖朝萧策安后心刺去。
沈相知道萧策安一直穿有护心衣,不惧刀剑,然而胸腔里的心却砰砰直跳,与离萧策安最近的杨柳对视,颔首喝道:“保护殿下!”
他领着人冲过去,看到一柄剑刺入杨柳肩头,面不改色,帮着一起击退刺客,或生擒或刺死,歼灭殆尽。
萧策安面沉如水,吩咐人去请宋太医,责令严审刺客。
沈相亲自去迎宋太医,归来时见萧策安脸上一分笑意也无,神色冷酷。
可惜此剑位置偏上,若是下移几寸才好。如今伤势可大可小,反倒不妙。
宋太医焦灼道:“快进帐,让我瞧瞧。”
杨柳肩头血迹渗出,污了衣衫,启唇欲言,眼前忽得一阵发黑,不期然倒了下去,被萧策安捞住。
宋太医惊讶:“剑上有毒,殿下还请松手,臣带杨柳入账查看。”
萧策安抿唇:“孤带他去。”
侍从捧着滚烫的热水和剪刀鱼贯而入,另取了宋太医随行常带的医箱药草。
杨柳昏迷不醒,沈相拱手,请宋太医尽力医治。
宋太医额头冷汗涔涔,见萧策安一臂搂着杨柳,一手拿了剪刀要去剪她肩头那片染血的衣裳,忙制止道:“殿下,此毒罕见,须得由臣来才更稳妥,请您和沈大人移步他处,留下臣和小徒弟便是。”
待人都走了,他遣小徒弟去寻一味草药,帐里只剩下他和昏迷的杨柳,这才绞了衣裳看她伤势。
此毒确实霸道,顷刻之间就让人倒下,但发现得及时,兴许不会危及性命,只是何日醒来还未可知。
趁着这解毒上药的功夫,宋太医脑筋转得飞快,编出一套措辞,吩咐杨柳醒来之前不可碰水,尤其换药,更是要他亲自来换。
他一出营帐,便撞见立在阴影里的萧策安,忙见礼,解释了病情。
萧策安一手负在身后,“可能乘车马?”
宋太医回:“略有颠簸,但从官道上走,应当无甚大碍。前方是睢阳行宫,殿下可先行,臣与杨柳留在行宫中,待伤势减缓再回京。”
萧策安摇头:“车马已至,拔寨回京。”
宋太医这才见,士卒整装待发,不远处马车已停靠,想来是冒夜从睢阳行宫赶来的。
他一时不知该感叹还是不解。若说不关切杨柳,却守在帐外;若说关切,留杨柳在行宫才是最好的选择。
再看四周满是血迹,刺客已无活口,偌大的营寨寂静得只能听到士卒的脚步声,沉沉的氛围压抑在宋太医心头。
萧策安目光从沈相身上收回,嗓音平静:“即刻出发。”
……
自从萧策安回京,头一件事就是借助遇刺排查贪官污吏。
他未曾监国时,尚且还有几分收敛,愿意营建仁德的名声,年纪又轻,诸臣难免存了几分轻视。
启元帝宠信的重臣都被留在上林苑侍疾,既是隆恩,又给萧策安亲政添了一分阻碍,让他无法动用具有力量的政治资源。
但朝中势力纷纭错杂,有人轻视他,有人巴结他,有人摇摆不定或中立观望。只是短短几天,他便砍了一位户部长官的头,让有司将查出的户部亏空一一张贴在宫城和京都的大街小巷。
朝官本想借启元帝卧病一举逼回变法派,然而萧策安不知从何时网罗了大量情报,每每有人反对新法,他便甩出此人从前贪污受贿、违法犯禁的罪状来,同样张贴地满京城都是,再跳出来反驳新法时,人人都要顾虑一下自个的身子骨和一世清名。
姜余年近六十,在朝上争吵却从不落于下风,和萧策安一唱一和,一时间,威信很快便树立起来,城中百姓也多加称颂。
若是有人身家清白,又言之有物,他也不罚人家,该升官调任的升官调任,该赏赐的便赏赐。
只是近日上朝议事时,萧策安神色愈发冷酷,瞧见官员有不妥当的地方,事无大小,处置后必定还要挖苦许久。
沈相自然知道原因。
不过是杨柳中毒后迟迟不醒,至今已有近半个月的光景,人愈发消瘦,整日只能灌些汤汤水水,眼看要完。
他咬牙。
若真是如此,他最近被萧策安侵夺的权势也算是不白费。
萧策安流淌着沈氏一半的血脉,绝不可断袖绝嗣,将江山拱手让人。
……
杨柳眼皮沉沉,浑身没力气,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肩上骤然一痛。
她抬头,额头抵上有些扎人的下颌,朦胧一瞬才反应过来此人是谁。
环着肩膀的手臂收紧,杨柳皱眉,却突然被萧策安深深地搂进怀里。
她头脑还是昏的,多日来只进了汤水,使不出力气,只觉得那力道重极了,好不容易攒了些力气去推他,他已经先一步分开。
杨柳有诸多疑问,正待他解答,缓神间见他低头。
一抹温凉在她唇畔流连,转瞬即逝。杨柳气得面颊涨红,指着他要骂,“无耻!变态!死断袖!”
碍于长久卧病,张口并未发出声音,只做了个口型。
萧策安认得,浓黑的眼眸里一片亮光:“孤自然是这天下最好的断袖,但却不能死,不然谁来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