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而又寂静的山林间,开着小白花的藤蔓幽幽垂下,一条翠绿的青蛇缠绕其上,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藤蔓之下,是从千米高空坠落的夜叶,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在坠落间被横生的枝节撕碎,染了浊尘,凌乱地堆在周身,加上少年脸颊处的血痕,透着一股子凄艳而又破碎的美感。
弓起的蛇身上下试探着,像是在确定猎物的死活,对方的一动不动让它放松了警惕,以至于在那只纤细的手迅猛探出之时没能及时躲开。
终于能动了的夜叶掐住了小青蛇的七寸,舔了舔干涩的下唇。
夜叶也不知道自己掉下来几天了,他在醒来的那一刻便被疼痛所贯穿,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盈满整个眼眶,他感觉自己像是摔断了全身的骨头,动弹一下便是锥心的疼。
夜叶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小脸凹出酷酷的神情,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虚弱。
尽管周围没有人,但他的男主包袱依旧丝毫不能丢。
也不知道是不是超能力的等价代换,他虽然有着极强的自愈能力,可一旦受伤便会疼到哭出来。
三岁半的时候是这样,十八岁了还是这样。
疼痛过后,席卷全身的便是饥饿,以至于夜叶在看见出现在头顶上的小青蛇时,脑子里当场冒出了蛇羹的八百种做法。
得亏他右手伤势不重,得以在短时间内恢复过来,赶在青蛇吃了他之前抓住它。
尚且没办法起来生火的夜叶敲晕了小青蛇,捡了身边从树上掉落的果子用来充饥。
果子酸得他眉毛都皱了起来,夜叶啃了三个,勉强饿得不那么狠了,便放弃了那些果子。
躺在地上等待伤势愈合的夜叶仰头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错的不是他,而是这个世界。
为什么会是女尊呢,这一点都不符合他大男主的气质好不好。
看看人家工藤新一,虽然变小了,但依旧每天能遇到命案。
再看看人家黑羽快斗,即便不是白道之人,但身负调查父亲死因和寻找潘多拉的重要使命。
还有立花泷,就算他和宫水三叶交换了身体……
桥豆麻袋,交换身体?
夜叶视线艰难地向下望去,心中浓烈的不甘一下子释然许多。
最起码,他该有的东西都有,没缺零件。
即便是女尊,也是男是男,女是女,颠倒的只是地位,而不是器官。
至于之前那个店小二……
是他眼拙,人家只是发育不良罢了。
夜叶深吸口气,很努力地说服自己。
不就是女尊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一切,都不过是对他的考验罢了!
他依旧是身负为全家报仇雪恨这一重任的大男主!
说起报仇,夜叶艰难地在衣襟里寻摸着,掏出了那块银质的鱼符。
追杀他的那女人想要的估计就是这个,夜叶怎么可能会如她所愿,早在逃跑途中就将荷包里的东西掉包了。
就是不知道这鱼符有什么用,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对棠溪一家赶尽杀绝。
全身都被碾碎一般的伤势在渐渐愈合,这个过程仿佛加快了他与这具身体的融合,脑子里属于原主的记忆忽而变得清晰而又顺畅起来。
棠溪夜,乃是棠溪家的四公子,他的母亲棠溪雁是御都中军之主,南离朝战无不胜的威武将军,曾拦下过一路长驱南下的北沐铁骑,身上军功多到离皇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然新任的南离女皇离昕年少无为,太后垂帘,外戚干政,棠溪雁被告发私通敌国,更是在府中搜出了几封与北沐朝三皇女的往来书信,证据确凿。
曾经身为棠溪雁学生的离昕看到那些书信后失望至极,一怒之下当场将人打入天牢,查抄棠溪家所有府邸,财产尽数充公,又将棠溪一家十七口全部流放西南。
据说离昕原是想直接满门抄斩以震慑众将并且为自己立威的,但有几位老臣拼死劝告,加上萧太后下了懿旨,这才换成了流放。
中军旧部前去劫狱,却被左军乔梒守株待兔,几乎将其清洗了个干净。
在棠溪夜的记忆中,其母棠溪雁是极为传统的忠臣,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判处以谋逆之罪。
她在天牢中咬破手指写下一封慷慨激昂的血书陈述冤情,托一位旧友将其送往离皇手中,以期洗刷冤屈。
然血书不知所踪,她的饭食里却被人下了大量软筋散,以至于一身武功尽数作废。
流放路上,差役从来没停止过下药,后来甚至换成了剧毒的孔雀胆,棠溪雁的心一日比一日凉。
直到那个暴雨夜,一伙杀手突然出现,残忍地实行了灭门之举。
夜叶眯起眼睛,盯着银质鱼符背面角落里不易察觉的繁体字,清隽的眉目间泛起一抹戾色。
“乔”
这枚鱼符是乔家的东西。
乔家有子在宫中为君卿,其家主乔梒更是握着左军数万兵权,两个女儿也都是实权将军。
棠溪夜虽然醉心于武道,不晓政治,却也清楚乔梒和他母亲曾经有过私仇。
此次谋逆案中,乔梒更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但,夜叶无法确定,乔梒就是主导这一切的人。
证明棠溪雁谋逆的书信到底从何而来,棠溪雁的陈情血书又下落何方,这些棠溪夜通通不清楚。
“乔家。”
夜叶捏紧了那枚鱼符,紧抿的薄唇间吐出清脆的嗓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和执着。
“不管怎样,就从你开始吧。”
*
三个月后,衣衫褴褛的夜叶从崖底爬了出来,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来到了临近西南的荻郡,打算给自己换套装备。
因为太过狼狈,他差点没被店家当成乞丐赶出来,幸好之前荷包里剩下的银子他也拿出来了,这才成功买到了衣裳。
成衣店里衣裳种类繁多,夜叶这回认真挑了挑,最终选了件墨绿色的圆领袍,女子款式,外袍衣摆只到小腿,距离脚踝还差那么个十公分。
他决定了,既然男子不得从军,那他扮成女子不就得了。
况且这个世界里,女子的穿着和作风更符合他的习惯。
就是身材上有点偏差,之前那店小二虽然平,但也没这么平。
没钱再住客栈,夜叶便去郊外找了个小溪,将自己清洗干净,面色一言难尽地往胸口垫了点东西,这才勉强凹出来了一点弧度。
他将头发高高绑起,又用炭笔扬了扬眉尾,很快,一个干净利索又英气十足的少女便新鲜出炉了。
夜叶看着小溪中倒映出的容颜,捏了捏有着奶膘的脸颊,有些苦恼地说道:“怎么感觉还是有点嫩啊。”
棠溪夜从小习武,身高倒是不低,比此处的寻常男子高上许多,说是女的也有人信。
就是这张脸吧。
夜叶觉得小白脸在军营里是不会太安生的。
想到这些,夜叶便又去寻了些草木灰,将自己的脸弄得黑了些,这回再看,他便满意了许多。
做好这一切的夜叶朝着锁云山方向出发,那里驻守着部分乔家军。
他要潜入乔家军,找到棠溪谋逆案的背后主使和所有参与进来的人,让其血债血偿。
*
这一路上,夜叶在山间行走,花光了新手大礼包的他以打猎为生,不光能填饱肚子,路过城镇时还能换些银两,为自己攒下了不少盘缠。
悬崖下的那三个月,他算是满足以前荒野求生的愿望了。
严重的伤势让他足足躺了三天才愈合,若不是有那条小青蛇和满地的酸果子,他就是没被摔死也被饿死了。
幸好的是,他掌握了原主的全部记忆,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到处寻找出路,在峭壁间攀上爬下,又与各种凶猛的野兽作战,将原主的武功也熟悉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运用起来灵活不少。
五天后,夜叶到达了同洲县,再往东百里,越过鸣榷山便能抵达锁云山。
这两天他卖猎物的时候见各处都风声鹤唳,便打听了下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
棠溪一家的死讯很快传回御都,说是在流放路上遇到了凶残的蛮荒匪徒,棠溪雁为保家人与匪徒展开搏斗,却因对方人太多而力有不逮,中了对方暗算,毒发身亡,棠溪一家都未能幸免于难。
千舟渡守将徐琳原是棠溪雁昔年旧友,在得知前因后果后怒火中烧,棠溪雁谋逆就够难以置信的了,竟然还被匪徒给杀了?
可笑。
徐琳上书请求女皇彻查此事,熟料折子送往御都后便石沉大海,在等了半月依旧没有一点消息后,脾气火爆的她直接带着手下数万将士投了北沐。
南离急忙调兵前去千舟渡,双方爆发了规模不小的战争,最终以北沐夺取了千舟渡北三郡为结果,离皇气得将徐琳祖坟都给刨了。
听说锁云山的乔家军因为千舟渡兵败而开始大规模募兵,想要一雪前耻,原本要在同洲县修整一天的夜叶便赶在天黑之前出发了,他想早点去看看乔家人都是些什么货色。
*
夜凉如水,时近凌晨,鸣榷山里漫过一阵阵虫鸣,寂静的夜色里,轻盈的脚步声间夹杂了一声叹息。
“居然……迷路了吗?”
身着白衣的女子伸出手来触及面前的树干,抬头望了望乌云蔽月的天空,琥珀色的眼眸间划过一缕无奈。
她第无数次打开手上那个形状奇怪的火折,拇指扣动机关,火光亮起,短暂地摇晃下之后,又很快灭掉。
女子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悦。
她果然就不该信路二黑那个家伙!
送的这是什么破火折子,稍微一点风就给吹灭了,让她怎么看路!
不知道她一天黑就看不清东西吗!
虫鸣间忽而传来异样的窸窣声,女子神色一敛,收回废品一样的火折,耳尖微动,捕捉到了几声刻意压低了嗓音的对话。
“花姐,这三更半夜的,还真有在山里晃的,看她的包袱好像还挺沉。”
“小点声,别打草惊蛇。”
“哎呀她跟个瞎子一样转来转去,我感觉这不抢都对不起我们,我们快点上吧!”
“你着什么急,小心使得万年船知不知道!”
“……”
合着她是遇到打劫了的。
这个时辰还出来干活,也真是够勤劳的。
心中存着郁气的少女活动了下手腕,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朝两人所藏的地方摸索而去,脚下磕磕绊绊,右手在空中划来划去,宛若一个真正的盲人般。
躲在暗中的两位劫匪屏住呼吸,眼看着猎物一点点靠近,终于确认了对方是真的瞎,这才冲了出来,大喊一声:“站住!将你身上的银子都交出来!”
少女做出惊吓状,以听力捕捉两人站位,今天不把这两人暴打一顿,她就不姓沐。
然而出门在外,总会有点意外发生。
“呔,何方宵小,竟然三更半夜拦路抢劫,恃强凌弱!”
云层乍破,月光很给面子的倾泄而下,被月色笼罩的山间空地之上,夜叶闪亮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