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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没有那通多余的电话,纵然我身怀至宝,只怕,也早就魂归九泉之下。”
说这句话时,秦橙略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嗯,单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
她已经很久没尝试如此聚精会神又滔滔不绝地讲话了,上一回这样,约莫还得追溯到大学时期辩论赛。
看似自信的侃侃而谈之下,是无比小心地字斟句酌,比辩论赛更要命的是,这一切都是临时起意,毫无腹稿的。
真的,哪怕在几个小时之前,秦老板也从未想到,自己会将某些事如此开诚布公主动交代。
曾试图了结自己生命这件事,秦橙原本是决意要紧紧瞒住的,瞒住所有人,瞒住一辈子。
她也完全可以隐瞒所有人一辈子,反正与别的秘密不同,在三楼小屋中发生过什么,从头到尾除了她自己没谁知道。
何况秦橙一直都觉得这种事根本没有坦白的必要,哪怕是卖惨也轮不到拿它卖,因为太过了,实在太过了。
然而此刻,她却以无比冷静的口吻将这个秘密主动刨开了,甚至刨得明明白白,毫无保留。
“去年四月我选择最后一次出院,说最后一次,是因为那次出院我就没打算再回去……当时各项指标都已指向尽头,身体的种种反应也告诉我,一切快要结束了。”
“到了这种阶段,就已经无法……也不想再撑下去了,咬牙撑了几年早已经累得够呛了,何况所剩无几的日子,生活质量也是可预见的糟糕。”
“我实在不想那样过日子,我见过病友痛苦挣扎浑浑噩噩许久才咽下气,觉得与其那样,还不如干脆点,给自己最后的安宁。”
“那应该不能算自杀吧,所谓自杀是明明拥有健康却要主动放弃,而像我当时的情况,严格说来应该算做……安乐死。”
话到这里,娓娓道来的秦橙忽地顿了一顿,自行打住话头,安静了那么几秒。
虽然大半心神都放在组织语言上,但她从未忽略怀抱里的身体,也就及时捕捉到了最后三个字时,掌心下传来的反馈。
反馈是微小的,也是鲜明的,那是一个小小的颤抖,就似突然受寒时条件反射地打寒颤般,不受控制,难以压抑。
但小客厅里暖和无风,所以即使对方这一瞬确实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寒意,应该也并非生理上的。
几秒停顿后,秦橙什么多余的事也没做,她仿佛毫无觉察保持着倚肩拥抱的动作,只信手而为般,轻轻缓缓地抚了抚掌下的背脊。
然后再开口时,那声线不由得就更柔了几分,语速也松快了几分。
“别看现在说得堂而皇之,其实想想,当时我还是怕的,那会儿目睹过不负责任的护工对遗……嗯,反正是草率应付甚至贪小偷摸藏东西,就不愿意遭受那种对待。”
“所以在自私自利与不给人添麻烦之间摇摆许久,到底还是挑了损人利己,这才出院回到租住的地方,选择处理完琐事后,在自己小窝躺平,让还算有底线的房东大妈来善后。”
“幸好这事儿到最后也没成,当时我还不知道隔壁有糯糯这样的病患,万一真成了,给小姑娘遗留下什么不良的精神影响,那才真是连阴德都没了……呵……”
故作轻松的笑无法换来所拥之人的丝毫反馈,调动气氛失败的秦老板抿了抿唇,无声轻吸一口气,便又平静地继续了话头。
她继续讲述,按时间顺序讲述,仿若一名合格的第三方证人,将那天发生的种种讲得客观平淡,却又不曾回避任何细节。
循序渐进地讲了那天在盛唐楼下的单方面重逢,讲了那天买的生日蛋糕唱的生日歌,然后讲到结束一切回到小屋,在那里的最后时光。
预定中的最后时光,最后的进程,服下了积攒的药,躺在床上迎接永远的沉眠。
而打断这一进程,中断这场沉眠的,是黑暗中不期然响起的,一道旋律。
旋律响起,随后一切的一切,才得以续写。
“如今回想起来,真的觉得好悬。那时候,能让我活命的宝贝明明已经到了我的包里我的怀里,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不知道自己有了这样一份机缘,有了这样一个转机。”
回忆到此,原本平静的声线也终于有了一个抑不住的颤动,有了一丝藏不住的情绪。
“所以你知道吗?你眼中一个不经意的多余的酒醉之举,对我而言,却是命运的转折点。”
“所以你知道吗?让我能拥有今天的,让我能拥有未来的,最初,最关键的奇迹,不是其他,是你。”
“是不经意的你啊……”
最后一个字,拖着绵绵长长的吐息,似感慨,似喟叹,带着伤感,又分明庆幸。
讲述结束,寂然降临,屋中一片静谧,被拥住的女子依旧低着头不曾给出任何反应,而拥她在怀的女子也并不着急。
真正的反馈,其实早已有了,脖颈侧有一处湿意,正逐渐将衣料晕染浸透。
熟知彼此的脾性,所以此刻秦橙只拥紧怀中人静默而立,想给予对方充分的缓冲时间。
只是等了又等,那处温暖的湿意却愈发触感鲜明,竟是久久都缓不过般。
秦橙这才苦笑了一下,忍着鼻酸开口道:“我不是为了惹你伤心才说这些的啊……”
伴随着这句话,她微微动了动,想拉开一点距离,看看怀中那拒绝视线交流的人。
然而不等动作完成,手臂才稍稍抬起,就被捏了一下。
说是捏而不是拧,因为这一下力道真的很轻。
而低低的,闷在颈侧的声音却是坚决的。
“不准看。”
简洁的三个音节,带着命令般的气势,却又无法完全隐藏住那夹杂其中的小小鼻音。
听力甚好的秦老板只觉得鼻腔的酸涩倏地重了几分,同时又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正值她又想笑又想哭,还想着该怎么安慰对方的档口,却突然感觉到了来自怀中的动静。
确切的说,是突然感觉到了来自怀中的……推搡和挣脱之意!
秦橙本就担心这番坦白会把人刺激过度扭头就走,提前抱住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可此刻怀中真有了挣脱动作,却又不敢当真死死桎梏住对方。
不能放手,不敢压制,一时无措的她只能一边任由对方推搡,一边松松保持住双臂环绕,维持住一种别扭地又退让又恰好环住怀中人的姿势。
偏偏她怀里那位似乎也完全没有交流之意,自顾自埋头推搡,动作间没半点犹豫。
这般一人埋头挣脱一人别扭维持,两边同时不正确地发力之下,退让的那位一个不注意失去重心,再回过神时,已是“扑通”一声坐倒在了地上!
亏得是桌边铺有小地毯,这一下倒没多少痛感,摔坐在地的秦橙就是脑子被墩得有点嗡嗡响,双臂却半点没松劲儿。
她维持住了动作,被她护在怀里的人却到底绷不住了。
“松开我!”耳边是爆发般地一声断喝,这次可没什么鼻音,脑子正嗡嗡的秦老板一个激灵,下意识就举手投降了。
而下一瞬,得了自由的楚芹意倏然起身,却不是扭头甩门离开,而是拉开距离恶狠狠一伸手,一把就拽紧了坐地投降者的前襟!
哦,幸亏没把人气走……衣襟被拽住时,脑中却是先冒出这么个感慨。
然后秦橙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这个姿势……难不成这次真要挨揍了?
其实重逢以来,尤其两人独处时,某人已不止一次错觉自己会挨揍了。
之所以如此,除了前女友如今自带的强势气场外,也是秦橙底气不足,某些言行难免心虚,乃至自个儿都认同自个儿是可以揍的。
虽说铁打的事实是,即使在当初最过分最伤人的时刻,对方也从未对她暴力相向过。
可这一次貌似并非错觉了。眼前女子红着双眼,分明睫毛上还沾了细碎水色,却是气势汹汹的眼神,气势汹汹的表情,再配合着气势汹汹地揪衣服,啊,另一只手也眼看也气势汹汹扬了起来!
面对这极近距离的气势汹汹,自觉要挨巴掌的人一不躲闪二不反抗,主动把眼一闭,甚至有闲心苦中作乐地想,这也算是家暴吧?
闭上眼,其余感官登时敏锐,有那么一瞬间,秦橙几乎感受到了颊边有空气急速涌动,那是衣袖倏然挥来扇起的风。
然而几秒过后……应该有几秒了吧?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未至。
一心引颈待家暴的这位正闭着眼略感困惑,却不等她脑子转过弯来,忽地觉得下颚一紧,却是被手指狠狠拿捏住了。
哎,捏下巴?这个动作就有点……感觉微妙的秦老板犹犹豫豫睁开眼,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面对的究竟是家暴亦或是……调戏?
然而睁眼后,视线清明的她随即一怔,一颗心蓦地沉下再胡思乱想不起来。
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眉宇间是熟悉的压抑与忍耐,那双眼眸中分明乌云摧城般翻涌着滚滚情绪,但急促的呼吸,咬住的下唇,绷紧的下颌线,无不说明她此刻心潮的无法释放。
面对如此的楚芹意,秦橙是意外的,她本以为坦诚之后必然会面对的是情绪的爆发,也准备好了承担后果。
可眼前这人的状态分明是……
怔愣并未持续多久,仅仅几个呼吸后,似有所悟的秦橙忽地就认真了眉眼。
“别这样,这样不对。”她不曾反抗被钳制的姿势,语气却一改先前的温软,严肃到近乎强势。
“事到如今,怎么能就我一个人开诚布公打开心扉呢?”
“作为交换,你自然也该是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了吧?”
“想揍我可以,想骂我可以,甚至,想撇开我独自冷静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是从此一刀两断,我就都可以的。”
随着一句句认真的话语,却有悄然抬起的手,小心翼翼地再度抚上那紧绷的背脊,对待珍宝般轻轻缓缓摩挲着。
“唯独别憋着,别憋着自己啊楚芹意,憋这些年了,不难受吗?”
不清楚究竟是哪句话哪个动作起了效用,但这一次,话音落地的秦橙只觉得下颚一松,随后终于等了一个预想之中的,甚至可以说迟到已久的,凶巴巴的,巴掌。
凶巴巴的巴掌,面对面挥下,最终落到面颊的那一下,却感受不到疼痛。
与是否习惯疼痛无关,肌肤接触肌肤的一霎,本就轻得无声无息。
一下,两下,三下,连续三次无声无息的巴掌之后,咬唇挥臂的女子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原本的气势汹汹猝然一泄,就有晶莹水珠无法克制地从发红的眼角滚落。
这次楚芹意没再试图隐藏眼泪,只是红着眼直勾勾看着眼前这名任打任骂的女子,看了良久,才沉沉开口。
“你就是个混账。”
“嗯。”
“一个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的混账。”
“嗯。”
“一个骗了我,抛下我整整四年的混账。”
“嗯。”
“一个在我生气时卖惨,在我伤心时偷笑的混账。”
“……嗯。”
面对所有这些指控,对方毫不迟疑地全盘认账,倒让控诉中的楚芹意几乎要气笑。
她索性再次抬手,径直捂住了那张过于积极应声的嘴。
随后才眼不见为净般垂下视线,自顾自低语。
“你想听我说实话?”
“实话就是,我不想理你。”
“实话就是,我想狠狠揍你。”
“实话就是,我想骂你个狗血喷头。”
“实话就是,我……”
不假思索一气呵成地数句之后,仿佛来不及换气般,女子蓦地住口,低头快速轻喘了几下。
待顺过气后,她似乎想接着说点什么,然而双唇微微翕动,最终却什么都没再继续。
这般不声不响低着头的楚芹意,就仿佛是心灰意冷了一般。
唯有拽着某人前襟的五指却是越来越紧,紧到微颤。
我不想理你,又想抱紧你。
我想狠狠揍你,又想轻轻抚慰你。
我想骂你个狗血喷头,又想,亲吻你。
念头相左到极致,所以互相拉扯,自相矛盾,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些未尽之言,未尽之意,却是此刻的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寂然于是再度降临这间小客厅,莫名对峙起来的两个人,似乎陷入了莫名的僵局。
而这一次打破静谧的,是一声长叹。
悠悠的长叹,却并不显得沉重,甚至,听着隐隐约约带了点笑意。
这却不是错觉,任打任骂挨了三巴掌却没受半点皮外伤的秦老板叹完这一声,果然就勾唇开了口。
“你不继续,那就换我继续?”
她唇角的弧线并不勉强,甚至多少带了点狡黠:“既然认了混账的名头,是不是也可以做点混账事?”
“毕竟,有一个混账之举,我早就想做了。”
“早在四年前,在离别前的那一夜,就想做了。”
“在原本打算偷拍个睡颜做纪念,却拍到你含泪入眠的那一刻,就想做了。”
想紧紧抱住这个人,想狠狠吻住这个人,想说再也不离开,想说……
对峙中的两具身体,转瞬之间,攻守易势。
唇瓣贴合间,有呢喃轻轻响起。
“混账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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