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楼内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一队火红色卫队从外涌入,脚步轻快,腰间佩剑,侍立在大堂两侧。人群自觉朝两侧隔开,露出一大道来。
尽头,是一座装饰华丽的马车,上面纂刻着皇室的标识。
车前,站着一端庄大气的娘子。着雪白锦缎宫装,梳宫廷发髻,头上环佩叮当。最为醒目的确实那张清丽无双的面孔,让人呼吸一滞。
倨傲的目光看向楼内,一步一步走了进去。不紧不慢,将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台上诸位神色各异,她怎么来了?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台下哗啦啦跪了一地。
江如一垂目,径直走到最高位,甩开广袖,荡起一阵阵风浪。
“诸位大人,免礼。”
“谢公主殿下。”
江如一遣了随侍的青鸟看座,这些大人方才推推嚷嚷的坐下,这气氛,终究不似刚才一般。
本朝之中从未有过公主担任中正官的指令,原本还以为是谣传。没想到二公主竟然真的来到这里了,这……
读书人自有一番傲骨,说实话,他们是看不上这个从乡野民间走回来的公主的。
实在无法与从小熟读圣贤书的他们相提并论。
江如一摇着一把百鸟朝凤团扇,扇面金碧辉煌,有珍珠黄金点缀,在一些自视清高的读书人眼中,更是俗不可耐。
“你叫什么名字?”她伸出雪葱似的手,指了指堂下站着的女子。
这小娘子不卑不亢,话语间却自有一股温和沉静的韵味。
“在下平鹿府宋文茵,见过公主殿下。”
江如一道:“她是此次魁首?”
台上诸位门阀贵族脸都青了,原本以为本次有王旸下场,此人文采斐然,乃是整个郢都当中数一数二的。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文曲星,不对,是两个!生生压的他翻不过身,还让在座的诸位世家贵族没了一丝脸面。
礼部尚书谢全上前,意味不明道:“许是误判?”
世家之间相互合作,也相互背刺。江如一都看在眼中,她端着茶杯摇了摇,道:“误判?”
众人额头上的汗珠都下来了。
陈少禹本心只是为了让自诩满腹诗书的王旸丢人现眼,却不曾想竟然惹出天大的篓子。这魁首竟然是个女子,这不好回本家交待。
“公主殿下,我晟朝自开国以来便没有女子入仕。还好今日是在风华楼前被识破了身份,若是来到御前,那可是欺君大罪。”
江如一笑了笑,看向下首的女子,道:“宋娘子觉得呢?”
宋文茵道:“陈大人这番言论到了陛下耳中那才是大逆不道。”
众人目光汇聚中心,即便是公主在场也仍旧条理清晰一一道来。
“自晟朝开国以来确实没有女子选官,但历朝历代皇帝哪个下了政令,不让女子选官?自古便有的,难道就不能让后世之人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陛下金口玉令,让本朝二公主殿下担任中正官,许就是为了给天下女子一个机会。男子能够做的,我们女子,也照样可以。”
陈少禹不曾想这姑娘如此牙尖嘴利,别噎得说不出话来。身后几个吃着皇粮的官吏更是说不出话来,江如一用团扇挡住了半边脸,一丝笑意也没有。
这就是我们晟朝的官吏,竟然还说不过一个小小女子。
而出口的话,却带着笑意:“陈大人可有异议?”
陈少禹心想,就算到了陛下跟前,这人只是一个平鹿府宋家的出身,是万万不可能综合评定拔得头筹。再加上女子身份,即便入朝为官,也未必能够讨得几分好来。眼下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与二公主对着来。
他算是看出来了,二公主是执意要保这位女子。
“单凭公主吩咐。”
江如一歪着靠在椅背上,眼中盛满笑意:“那好,有劳再念一遍入选人员。”
“上上品:宋文……宋文茵,沈徽之,王旸……”
那笑凝固在脸上,脊背不由得僵直,她看向人群,竟看见一瘦削的熟悉身影。
唱和完毕,有人在一旁喊道:“殿下,可否上传圣听。”
那些语句连不成词句,在耳边哄响。她捏着把手撑着上半身,一阵阵的冷汗往上冒出来,面上更显得苍白几分。
站在身侧的青鸟率先发现了她的异常,低声道:“公主。”
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渐渐地定了下来,道:“允。”
……
她绝不会认错那个人。
江如一站在岁春楼二楼雅间廊上,仍旧是那一身雪白长裙,簪着华贵首饰。她拿着百鸟朝凤的团扇,雪葱似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搭在香木扶栏上,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探。
青鸟攥着她的衣袖,道:“殿下,小心。”
江如一没有动作,喃喃道:“是他,沈徽之。”
街上人潮如织,她却一眼瞧见了他。风华楼一试之后,便给所有人放了假,这下才子们几乎都在街市上游玩。
有吟诗作对,有饮酒作乐。
唯有这人,一身病骨,一身白色锦缎空荡荡的罩在身上,面上隐隐泛着青色。身侧,站着一同色衣裙的美妇人。脸上盛着笑意,两人牵着手从风华楼的街头走着回去。
江如一冷笑一声:“多年青梅竹马,背叛我后,竟是连衣裳也未曾合身么?”
当年,皇帝死后,阿母被勒令前往守皇陵。江家势弱,她怕小小年纪的江如一在皇宫中遭受毒手,改了姓名送往她的封地,永州。永州城很大,虽不比周边的颍川繁华,却也离济城十分近。若是有什么事,济城江家也可以帮衬一把。
可,苓妃还是低估了人性。
封地公主府上的这些人,见风使舵惯了,苛待二公主。江如一带着青鸟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吃着,上书的信件一封封沉入大海之中。
那时候她年岁小,初来乍到,是吃了些苦头。
也在永州街市的巷道中遇见了居住在此地的沈徽之,少年似乎先天带有不足之症,浑身冰冷。吃着诸多汤药也无济于事,他在巷道口见着两个流浪猫似的丫头,抱回了屋中。
当她们是穷苦人家的两姐妹,时常接济。
后来江如一借着母亲的青鸾卫惩治了二公主府邸的刁奴,成功回去。怕两人身份悬殊,产生隔阂,便这么日日乔装来往着。
待江如一十四岁情窦初开,少女心思掩藏不住,却被此人言词拒绝。
失魂落魄离开之后,青鸟气愤地带着她前去讨回公道。却见他的屋中,竟然多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那是永州刺史的女儿。
“一一,我想要的权势你给不了,若要怪,便怪自己生在平凡人家。”
放你的狗屁,江如一心口宛若疯了似的。十四五岁的年纪这么喜欢一个人,对方比她年长八岁,看着温润有礼宛若天边月,不曾想剥开了那身人皮,底下是肮脏的追名逐利的东西。
她最不忿的便是,他明明不喜欢刺史的女儿,却还是因为身份娶了她。
江如一说:“沈徽之,你让我恶心。”
此后,她便甩掉了诸多眼线,去桃源镇上安了家。
不曾想,多年之后,这病秧子还活着。还来到了郢都之中选官入仕,撞到了她面前。
心口的酸涩感落不下,葱白的手指骨节凸起,用了力。
她还是不甘心,年少情谊,青梅竹马,在他眼中敌不过一个小小刺史的助力。
甚至在那刺史女儿发现她之后,竟然想着灭口。
她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人?
她怎么还能让他苟活于世?
青鸟在一侧道:“殿下,可要杀了他?”
二公主手下有巡防营,有朱雀卫,一个小小的读书人,杀了便杀了。甚至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办了这件事,也了多年心结。
毕竟,此后,不知为何,这人竟然从永州消失得干干净净。
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她咬着牙,目光中满是挣扎,那年雪地里的一碗热粥,烫开了她的心口。也至此留了疤痕,无法痊愈。
“不须我们动手,他也活不了多久。”
先天不足之症,药石无医,只能靠名贵汤药吊着命。能活这么久,已经十分出乎人的意料了。
青鸟拧起了眉头,心中有说不出的怪异,“殿下,可要人在选官名单上做手脚?”
江如一瞧着两人如胶似漆地走入珍宝阁中,眸中暗沉,转身回了雅间。
“他不是喜欢权势吗?那便让他看看,在这郢都之中,权势,是最令人恶心的东西。”
……
这段时日,二公主府邸的门槛都似乎被人踩矮了一段。
江如一在岁春楼上吹了半宿的风,临近夏日,后知后觉发现感染了风寒。派了几位大夫前来都断言,舟车劳顿加心绪不宁所致,需静养。
她惦念着裴淮川在裕城之中遭受的无妄之灾,让这些太医大夫顺势开了诸多补药给他。
这日黄昏,她就着日光靠在窗棂前看书,墨黑的字迹在眼前打着圈绕来绕去,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裴淮川来的时候,只看见门扉半掩。一双莹白如玉的手从窗内探出,手腕上挂着一水绿色的镯子,说出来的好看。
他拎着白雪似的广袖将那只手退了回去,关了窗户。
恰瞧着那双懵懂的眸子从满桌雪白中露了出来,长长的青丝在背后铺散开来,宛若画中鬼仙。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带着笑。
“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