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闻姑娘一路风风火火,你莫不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是在何处落草的,且报上名来听听。”
林湛如眼中带笑,晃动着木樨匏尊中的玉液琼浆。
有间山庄夜色朦胧,木棱格窗外的月亮倒映在他的杯中。
今日正是十五望日,月正圆,林湛如问询陈亦章之时不忘携杯行揖礼。
似有意无意地,欲搅动那杯中一口满月。
亦章哑然。
有时,这未婚夫礼数之周全,才最让她生厌。
湛如话语刚落,庄主、药师、绿珠等宴席中人皆举目望向亦章。
有间山庄探出数双眼睛,轩敞齐整的院落张大嘴巴,等待着她的回答,要把她的身世看穿。
却说方才她与湛如双双立于“有间山庄”主堂前,已三言两语达成共识,互为陌路人,于堂中落座时,不再过问彼此来历,以免沾染不必要的麻烦。此地人流之杂,民众之多,不可小觑。
踏入堂前,湛如那声“是”还在亦章脑海内回荡。
好呀,这就反悔了?你小子是诚心要与我作对?
那我奉陪到底。
“小女子有母无父,母亲生病卧床不起,自小无人管束,最喜在街头厮混玩耍,隔壁镖局师傅见我可怜,收我为徒,那镖局就在惠城弥勒寺旁,因而也从和尚那儿偷学了些武艺。”
亦章略清了清嗓子,接着话头:
“一日随行送镖,被个瘪嘴癞蛤蟆看上,向我提亲,买通了我那没心眼的师傅,三媒六聘要来娶我,逼我成婚,我自然不允,故在婚前离了镖局,如今天地宽广,潇洒自由,才有幸到庄主堂上做客。”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她那未婚夫的反应,本以为湛如听到“瘪嘴癞蛤蟆”之词,会恼得面颊滚烫,支支吾吾不敢发作。
没想到,对面席上投来的目光竟是出人意料地暗淡失色。
真个是晦月无光,天地昏沉,那林湛如闻言,长长的睫毛黯然垂下,在亦章眼中,似泫然欲泣,反倒弄的她有些不知所措。
“哦,原是为这事,”那寸头汉子——被亦章救下的老许将手中清酒一掷,率先发话:
“我道是什么大事呢。小妹妹,依我看来,你还是应了这门亲事为好。”
“这是为何?”
亦章不料,在场诸人会有如此出乎意料之语。
“听你所述,此人丑是丑,但待你的诚意不假。既有本事说服你师傅,可见是真心疼你。你莫要清高自许,或许错过这个村,便也没这个店了。再说,你若不满意,还可与他和离呀。”
那庄主坐于堂上,熟捻地唤来绿珠为他扇风,揉搓着玉扳指:“女孩子家,还是趁早寻个归宿,安顿下来为妙,整日在外晃悠,也不成事。”
“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女人家,回去相夫教子才是正经!”
赤眉药师冷笑一声,鄙夷之色尽现。
亦章闻言,心中忿忿,正要叱咄回嘴,脑内涌现出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组织,转而冷静下来,自言自语道:
和这些没见识的乡野村夫辩驳什么?他们千百年来皆是守着这样的秩序过活,说了就能改变他们的成见么,不过是白费口舌。
我只需行我应行之事!
犹豫片刻,亦章自顾自叹了口气,把话题晾在一边,只不做声。
众人沉默半晌,忽有一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语气诚恳坚定:
“各位仁兄,世殊事异,人各有志,俗话说‘人食百谷而不同’,正所谓‘各有各的活法’,这位姑娘既有能耐与诸位共处一席,想必并非等闲之辈。”
他语调铿锵,似行军从伍,铮铮然如掷金石声。
“再者,当今圣上便是女帝,政事清明,与先帝并无甚分别,兄妹二人皆是明君圣主。诸位还是嘴下留情,莫要辜负了庄主盛情,菜都要放凉了。”
亦章闻言,为之一惊,抬头却直直撞入湛如的双眸,从那鸦青深处窥见自己的倒影——
和他面颊上淡淡的红,嘴角浅浅的笑。
她不自觉把目光移开,像是被滚烫的热锅灼伤,心头却温温的、热热的。
晓风残月,流年静淌,这般小儿女情态,懵懵懂懂,欲拒还迎,属实是少男少女的别样风趣。
如此春意盎然之景,投在绿珠那冰冷褪色的瞳孔中,就成了凝固的血。今日还是春杏红,明日就变成夜幕里的烟花,在地上碎成纷纷乱乱爆竹皮屑无人理。
纵有千般情,到头来总成空。这是那个男子教会她的话。
绿珠见二人神情变化,莞尔一笑,如逆风解意,为众人软语解围道:“上好的酒菜放在这里无人理睬,客人们不心疼奴家,奴家就要心疼厨子了。”
说罢,她起身为宴间宾客斟酒扇风,纤纤玉手捏着漆骨折扇的木柄,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在月影下投出苍凉而寂寞的笑。
这笑在瓦舍歌坊出身的女子身上很常见。
众人看她默默酬宾置酒,皆不以为意。
她的处境,亦章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必会将累丝金凤钗,完璧归赵。
…
老许顺着绿珠给的台阶,忽然从座中站起,把盏推杯向亦章:
“我老许粗鄙乡下人,平日里只知在田里埋头苦作,有事没事撑船送客。方才话赶话,唐突了姑娘。且忘了‘不知全貌,不予置评’,多有得罪,还未谢过姑娘救命之恩,我在此陪一杯,请姑娘恕罪。若是姑娘需要过江,我可为你摆渡。”
亦章点头视之,小酌一口,以表释怀。
众宾在会上复而喧闹了一会儿,亦章见堂中庄主与药师交头接耳,或有宾客击掌高呼,欣欣然探头伸脖,便知接下来有好戏可看。
俄而,那赤眉药师高视阔步,端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紫檀木漆盒。
“诸位,此为宝物。今日比武,遍请诸宾,请诸位鉴赏。”他将那锁扣取下,拂拭而开之。
见盒内所盛宝物,亦章大惊。
*
月色凉如水,溶溶浸玉轮。万籁俱寂,蝉声未息。
有美人半倚阑干,双目失神,她席间虽未进半滴美酒,身上浓重的酒味却如夜晚薄雾一般,再难散去。
酒能醉孤魂,亦能醒世人。月光之下,虽是盛夏,这天地寂寥,寒彻骨髓,冻到她发冷,绿珠感到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
但愿此月华能证心。
“稀客啊。”
亦章只见绿珠朱唇微张,气流从皓齿划出,落到空中,消散在那江水边。
不约而同,二人栏上相遇。
她看到她。
不知谁有预谋,谁是无心。
绿珠虽红妆齐整,依旧云髻散乱,只是懒懒搭在一边,真是“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她一如当日醉花楼上初见,发髻松垮,给那滑落的珠钗以可乘之机。
她确有摄人心魄之美。
“绿珠姑娘,我完璧归赵,物归原主。”
怀中袖口,亦章变出那支金钗,慎重递与眼前的美人。
这钗久违原主,随亦章颠簸,只一日的光阴,就光泽衰减,和昨日那钗略有不同。
“我说过,送你了。”绿珠瞟了一眼那累丝金凤钗,又把目光抛洒到虚空之中,“随你处置,就算是扔到水里去,我也不稀罕。”
沉默蔓延在空荡荡的回廊中,江渚边的湘妃竹在静默中幽微地褪色,宛如一双双皓腕凝结昨夜的霜雪,纵有千般话语,不知从而说起。
须臾,鸥鹭扑动翅膀,从竹中一跃而起。
“你不该和我有什么交集,小妹妹。”
月色化为洁白的盐,透过稀疏竹影,落在绿珠的唇齿间,在亦章心底融为咸涩之味。
“你拥有一切。武艺出众、亲友之谊,可闯荡江湖,自由随心……”
语调逐渐变缓,化作不可闻的叹息。
“而我,连离开这里都做不到。”
闻言,亦章的心骤然滑落。
欲言又止。亦章本想同她说些安慰之语,又恐言语失当,反倒伤了她的心:“或许,能闯出去,谋一番事业呢。如今许多女子也在外谋事业,或是做糕点、茶馆生意,卖珠钗、做绣娘,都是可行的……”
“但我不打算离开这里。”绿珠冷冷回答,凭空掷下一道关符,打断亦章的询问,也将自己的内心锁闭:
“我已经回不去了。”
还是委身于他人,最能得利。
绿珠知道,她是一步错,步步错。即使身体自由,心灵亦早早被禁锢,何以得脱身?
她原有退路,而今,她有且仅有这一种生活之法。
“或许,妹妹,你能把我带走吗?”
恰似顽童一般的撒娇语气,道出数点无奈,带着淡淡的离愁别绪。亦章不料她会问出这种问题,此处非瓦舍,她也非男子,绿珠何出此言?
亦章被噎得一时语塞,怔怔地看向绿珠,正好对上了那双狡黠而多愁的眼睛。
“只需千金之数。若是向你那有情人软磨硬泡一番,说不定也能凑齐。我看他穿着打扮,实非平民,乃皇室贵胄,再不济,也算是一方富甲。姑娘若有心,不妨为绿珠求此事。”
蝉鸣,依旧是无声的蝉鸣。
月光沿着木栏杆,滑下绿珠外罩的玫瑰纹窄袖褙子。迷蒙之中,亦章试图透过那层月牙雾霭看清绿珠的样貌,可她的一颦一笑始终溶解于黑夜中,不得见。
“恕我冒昧,我还有一事想问姑娘,”亦章走到绿珠身边,试探道,“这山庄炼制宝物所用的原料究竟是什么?”
“我那身契在这山庄顶楼东边第二间厢房,妹妹若有心,便来赎我罢。”
绿珠面上闪过不易察觉的笑,转身往房内走去。
殊不知,同一片月光下,隔墙有耳。
亦章与绿珠的对话,一字不落,钻进了某人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