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上车水马龙，虽天气渐冷，但公子女眷们热情不减，或在听货郎吆喝，或驻足桥前，水潮似的往人堆里扎，不得不论一个风流雅致。
景安是看了沈荠的信，才知道集市上新来了一队胡商，因此趁着休沐与沈荠一同来瞧瞧。
两人出门都换了身衣服，一个珍珠白棉裙，一个藏青色锦袍，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并不突兀。
其中有钻火圈的，还有耍猴的，抑或是杂耍，个个都吸引着游人的目光。
茶楼雅间中更有仙娥似的姑娘自窗外招手，水帕随意一甩便惹了哪位公子的眼。
沈荠在一处摊前站定，面对琳琅满目移不开眼。
景安站她身旁，见她挑拣起一支玉簪，上面还坠着银铃铛，轻轻一摇晃便甩出悦耳的声响。
“姑娘好眼光，这枚簪子质地好，很衬您的肤色呢！”
卖货的正是胡商，身材魁梧，又长了把络腮胡子，看着很精明的一个生意人。
沈荠看了看，摊面上什么类型的发饰一应俱全，左挑右挑选不出个衬意的。
她索性把看中的都摆在一处，让景安选一支。
他指了指那枚沈荠最先挑选的玉簪。
“这个衬你。”
“我就说嘛，姑娘生的花容月貌，与这簪子很是般配呢！”
沈荠被一句“花容月貌”形容快要忍笑不住，掐了把手心才稳住神色。
景安暗窥她，用袖中摸出几锭银子隔在货架上。
“将这些都包起来罢，多余的不用找了。”
胡商看到那些银两有些惊愕，如此大的手笔足以将整个摊子给包了下来！但见景安举动不像是作假，他又悄悄将沈荠窥探一番，见她神色如常，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心想今日是遇到大顾客了。
心里也跟着畅快起来，忙把东西包起来轻轻递给了景安。
“两位慢走。”
待二人走到一处空地，沈荠看着他怀中的匣子，脸色微微诧异。
“你哪里来的银子？”
景安没有答话，打开匣子，从中将那枚带着铃铛的发簪取出，垂下头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还不得沈荠反应，他摊开双手，略带遗憾道：“那是在下唯一的私房，这下是一点不剩了。”
他声音偏低，带着淡淡缱绻的意味，让沈荠耳根子发烫。
他此时离她很近，天冷，说话间能带起些许白雾，沈荠作势要拍他的手，他也不躲，沈荠的手落下也不是，收也不是。
终是景安微微叹口气，略带着些许无奈。若是仔细看去，倒能品出一丝纵容。
他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做了个十指相扣的动作。
不等沈荠反应，他启唇道：“去那边看看罢？”
沈荠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只见那边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喧嚣不已。
待走近一看，原来是卖面具的摊贩，各式各样的造型，有诸多都是稀奇古怪到从未见过的样式。
汴京哪里见过这个？
诸位公子贵女们争相上前跃跃欲试。
沈荠兴致缺缺，将试过的面具搁下，反倒觉得有些样式过于狰狞。
看得让人莫名心慌。
“咱们走吧。”
刚一抬脚，她就暼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货架旁，那人身姿挺拔，只着寻常公子装扮，一身淡紫圆领袍，虽然只窥得个背影，但也能看出其风华之姿。身旁还站着位姑娘，月白色襦裙，唯独与众不同的是，头上还带着一个幕离。
沈荠看那个背影尤其眼熟，只可惜影影绰绰，见不到正脸。
那人挑了许久，才选得一个银质面具，兴致冲冲扭脸给姑娘瞧，沈荠这才看清那人不是季沉还能是谁？
景安也同样看到了他，神色端凝，像是在沉思。
沈荠有些诧异，悄悄扯了下景安的袖子。景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她摇摇头。
沈荠很快便懂他的意思，想着应该季沉心有所属，将脸遮起来，想必还有不能被外人得知的缘故。她索性将目光转过来，手臂挽上景安，走了许久，她此时想去找个地方歇歇。
脚步刚动，就被一道声音绊住了脚。
世道偏偏就这般奇，你不去找他，他还偏偏往你跟前凑。
“景大人。”
季沉早就暼见了他俩，低声与那女子说了几句，她只是犹豫半晌，过了一会才像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景安顿步，两个人拱拱手，寒暄了两句。
“不如去茶楼坐坐？”
景安同意了这个提议，沈荠跟在后面，只见季沉紧紧揽着那位女子，小心翼翼提醒她看脚下路，关怀备至的模样让人看了不免要说一句要把牙酸倒了。
一进茶楼，季沉便吩咐掌柜包了两个雅间，务必要清静，不可有闲人打搅。那掌柜一见来人衣着也知非富即贵，便笑着一一应下。
沈荠微愣，只听景安压低声音道，“那位姑娘想来你也认识，去看看罢。”
她认识？
沈荠忍不住朝着身旁看去，那女子行走间如弱柳扶风，即使不看脸也知是个美人，行为举止像是从大家出来的。
察觉到沈荠的目光后，那女子隔着面前一层细纱朝她点头致意。
*
待几人落座后，沈荠才知晓原来她与那位姑娘一间，景安与季沉坐在隔壁了。
案几上正咕嘟嘟烹着茶，佐着两盘桂花糕，散发出沁人的香。
二人相顾无言，沈荠抿了口茶，想着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没想到下一秒她便瞪大了双眼，险些连茶盏也拿不住。
那女子素白双手将垂下的面纱缓缓撩开，露出一张琼花玉貌的脸来，面目素白，虽说清瘦但仍能见姣好之姿。
但更骇人的还是她右颊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就如一块无瑕美玉硬生生被人摔在地上的裂纹。
“王……妃？”
她觉得她的声音在隐隐发颤。
沈荠不知还能有什么比苏芷云出现在这里更能让人惊讶的了，她先是惊愕一瞬，脑海里快速将出现的、未出现的前因后果快速串联起来。
“沈姑娘见到我很是意外？”
苏芷云就算是痊愈后，身子骨还是弱，说话间忍不住拿帕子掩唇，忍不住咳了两声。
沈荠是有些意外，但能见到她如今模样是发自内心的欣喜，但又觉不对——
季沉向来与叶亭贞不对付，两人一直呈水火不容之势，他又怎么会和苏芷云扯上干系？
不等沈荠开口，苏芷云放下帕子，声音像是度过千山万水，显得飘渺。
“自上回与沈姑娘一别，你说的一句话让我思虑许久，所谓的贞洁，所谓的荣耀，我实在不该让它们成为我的枷锁。”
苏芷云说这话时，目光带着些许苍芒，她垂首抿了一口茶。
“本以为王府里的茶世间世间难寻，没想到这里的也毫不逊色，看来工艺再繁琐精湛又如何，还不如外头随处找的喝得畅快。”
她看着沈荠微愣的模样，苍白的唇角也添上了点笑意，猜到她要问什么，苏芷云神色淡淡道：
“我许了些好处给刘嬷嬷，让她悄悄替我把个门，半个月里能出来这么一回，不过我已是很满足。”
说到此节，沈荠大概心中有数，既然她现在如此快意，又何必再说些什么多余的话。
“王妃能如此想就甚好，天高辽阔，哪里又能束缚的了人呢？”
苏芷云颔首，神情是无比松快，她以往只觉自由是世间最不要紧的东西，若是能得到一个男人的心，被关在一方庭院里又有何妨？
现在想来真是大错特错，若重来一次，她要选择一次过布裙荆钗的生活。
哪怕穷困潦倒。
*
季沉此时也是这般念头，面带愧色，待景安落座后双膝一并跪在了他的脚边。
“求公子责罚。”
今日明显是出乎景安意料，他没想到季沉竟然堂而皇之将人带了出来，看二人熟稔程度想必已私自来往了几回。
这若是被旁人知晓了，他季家祖上再大的功劳也不顶事，光是叶亭贞就有的是办法磋磨他。
可这样的结局，他并不想瞧见。
“你若知道她的身份，你便不会如此行事。”
景安压低声音，语气稍冷，像是染缸中要冻不冻的冰碴子。
季沉知道这样才是真正的他，不怒自威，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受万民朝拜。
“公子，就是因为我知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在里边过的是什么日子，才要将她带出来，若是人人都如叶亭贞那样，不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牲畜了么？”
“她可知晓你的心意？”
景安于私心上说，并不愿好友陷入这样的泥沼，也不愿意他为了一己之私将苏芷云陷入如此境地。
“我行事很隐蔽，王府里的人未曾看出。”
景安眸子暗了一瞬，心里却猛然一惊，整个汴京都逃脱不了叶亭贞的眼线，他将苏芷云带出来，倘若叶亭贞知晓怕要搅个天翻地覆！
此刻檀香袅袅，一缕风卷起茶涩味，两厢交裹起来，倒让季沉更泛起了酸。
“你该知道，她尚为人妇……”
季沉一惊，怕景安会错了意，忙摇头道：
“是公子误会，我们之间并无半分逾矩，季沉能再见她一面已是奢望，更遑论其他。不知公子是否记得落英湖？”
景安记起他从蜀中回京那日，与叶亭贞正巧是经过了那里，当时在湖边看到的正是季沉与沈荠。
“我向来憎恶叶亭贞，却对他的妻子起了这样不堪的心思，明明知道这是被世俗不容，但我就是难以抑制，越克制就愈发思念，我只想陪在她身边，哪怕什么也不做，我也愿意。”
季沉好似从未像这样和他说过话，哪怕跪在地上，那只是对景安臣服，却不肯臣服于自己的内心。
景安见季沉心意已决，也不愿再说些什么来劝阻他。
他站起身拍了拍季沉的肩，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你是如何将她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