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父母的责难,李式铁这时却有些生气地喊道,“你们平日里都只围着式钢转,他脑筋聪明,他是读书的料,他是咱们家的指望……他、他、他,什么都是他!”
何乐在一旁听了不语。虽然她这一世的哥哥王燧仑和聪明不太沾边,但父亲王正裘还是把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希望押在了哥哥王燧仑身上。
这一世的女人,几乎不能读书。即使读书,也没有太多发展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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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早上李式铁与父亲去看铺子,没多久便称自己腹痛要去茅厕,离开了一阵。此间他迅速跑回家,唤得弟弟开门。
他对弟弟谎称自己忘记拿些东西,之后便趁弟弟不备,用早就备好的白巾行凶,伪装了现场。
随后,按之前夜里演练的方法设置好机关后,胸有成竹的李式铁正准备离开家,却恰好看见隔壁潘石匠带着梯子出门。他这次单独回来一趟,不想与邻里打照面,只得躲在门边看着潘石匠走远了,才敢出门。
之后一路上李式铁尽量避人耳目,回到铺里,前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加之门从里面锁住,因此李大石之前并无怀疑——何况谁又会一上来便怀疑自家儿子呢。
昨日刚巧还是父母与他一起归家,二人一起见证了大门当时是从内锁住的。当时李式铁心中既得意又害怕,生怕自己露出马脚。
但李式铁最后悔的是,当时开门后一时心急,只偷空把长麻绳扔进灶里藏起来。谁晓得后面父亲很快便报了官,衙役查看之后当夜将他们赶出宅子,再没能有机会烧了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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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铁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娘哪里不疼你呢?”萧氏拿着布巾坐在地上,哭得眼睛又肿了,“你看着为娘虽然平日里疼你弟弟,但那是因为他还小啊……”
“他还小……?他如今也十五岁了!我之前满十五岁时,娘就说我长大了,要束发了,要有担当……反正你们都是偏着他……”李式铁讲着讲着忽然跪地号哭。
李大石看李式铁还有脸辩驳,本来是想将逆子打一顿出气,却终于只冲到后院柴堆边抄回来一把斧子,对着那丛作为帮凶的竹子一顿乱砍。
他此时,只能恨铁不成钢。
自从有了李式钢这个幼年即明显聪慧过人的弟弟,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自我意识的李式铁慢慢感觉他的存在仿佛成了多余的。弟弟做什么都更厉害,弟弟做什么都不会错。
这种嫉妒,就像种下的竹子,最初每年只会长高一点点,但过了几年,遇到雨露滋润就开始疯长。
“哎哟,你就是那个李式钢的长兄吧?李式钢实在是我们钱塘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恭喜李掌柜啊,式钢这才13岁,便中了秀才!你们李家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哪!”
这些一句一句的赞誉,在李式铁的耳中听来,无一不是滋养嫉妒之竹的雨露。
弟弟的每一个举动,都像是不留意的炫耀,父母的每一句无心之语,听来都是讽刺自己不如弟弟。
半个时辰后,李家门开了。围观的群众眼巴巴地等着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结果却只看到背着包袱的王捕快和何仵作,还有王捕快家的奶姆牵着王捕快的小女儿一行四人走了出来。
李大石关上了院门,把嘈杂声关在门外。
一切都是家事,与外人无关。李大石心想。
牵着张妈的手慢慢地走在土路上,两句诗浮上何乐心头。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在这一世,这得十几年后才有人知道。
那位早逝的次子,打小就被赋予莫大期许,也曾艳如牡丹,却终究未能真正盛开。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这一句倒是人尽皆知,但千百年来依然有人在践行此景。
据父亲王正裘说,按以往的经验,他早猜到李大石夫妇不可能让李式铁担责。毕竟一来按说李式铁尚未行冠礼,二来,本来已经痛失一子,总不能让李家绝后吧。
即使是孽子。
那也是子嗣。
是血脉。
况且一旦李家执意撤诉,衙门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王正裘与何仵作这些役人,算是白跑了两趟。不过好在以这两人的个性,也都不在乎这些跑腿劳顿。
何乐听了怅然,她也不知道这李家三人以后要如何在一个屋檐下继续生活。
她听到父亲强调孽子也是子嗣,感到异常反感。
怪不得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无论什么时代,一旦触及法律的事情只发生在家庭内部,一下子国法似乎就不及家法重要了。
打着家庭的名号,家庭内部的控制欲暴力狂们就有了护身符。
虽然兄弟相残的结局,没有赢家。
但终究,先出手的那方活下来了。
披着“子嗣血脉”的外衣。
何悲看到何乐一脸闷闷不乐,料想是有心事。
于是何悲突然说,家里给他寄来些腌肉和嫩笋,自己一人也吃不完,提议晚上带来王家与老小一同分享。张妈闻言欣喜,王正裘也笑着应了。
因此王正裘与张妈带着何乐先归了家,临近傍晚,何悲又拎着一些食材来了王家。
为了节约时间,何悲出门前早已把新鲜春笋切块,又浸泡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他拿出格子食盒,把泡好的春笋块装好,又将腌火腿也切好装进另一个格子。另外两个格子,他又装了点其它食材,填得满满当当。
当何悲到了王家,打开竹编提篮中的食盒时,何乐和张妈的眼睛都发出了绿光。
只见——
深红的火腿,嫩绿的蚕豆,鹅黄的春笋,嫩粉的猪肉。
四色格子拼成一幅最美的春之画。
——肉!!
何乐感觉自己做了长达六年的美梦终于成真了。
虽说下一秒,她心底升起一个怨念:原来悲贝这些年自己一个人悄悄吃得这么好……他从哪儿搞到这么多肉的啊……
王正裘作为一名捕快,其实没多少饷银,他又不能接受像同僚那样,靠拿着腰牌压榨民脂民膏为生。因此家里日常吃的肉食极少。有时女儿吵着要吃肉了,家里的鸡要留着下蛋,也不可能舍得杀。于是便是靠他那点武艺,趁没有公差时去城郊打猎。
运气好时,能带回来些野雉野兔,半数时间是空手而归。
所以这一世的何乐,虽然逐渐适应了这个年代的饮食习惯,但这六年来对肉的渴望从没断过。
“肉肉……”每当何乐在梦中呓语,一旁的张妈都只能无奈地苦笑。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苦于家中无肉,张妈平日只能多买些豆制品。
其实何悲以前也来吃过两次饭,但他在王家下厨,还是头一回。
王正裘原本有些惊异,他觉得这些事不应是男子做的,将食材交给张妈料理便是。
但何悲不以为意,说自己幼时也跟母亲一同下厨。张妈原本也是执意不肯让何悲进厨房,但听得何悲这样讲,也就没争下去。张妈膝下无子,只得三个女儿,一双眼睛看着何悲在厨房忙碌的瘦削身影实在爱怜。
何悲在这一世的养父母,有一个亲生的女儿,不过在领养“何大悲”也就是现在的“何悲鸿”时,就已出嫁。养父母年纪不小了,年复一年手脚不再便利,因此何悲这一世在十岁不到时就开始操持家务,加上他实际的心理年龄,远比上一世来得成熟。
虽说关于投胎先后次序这件事,何乐与何悲两人讨论了两年,也没搞清楚具体。但现实就是:何乐才6岁,心理年龄33岁;但何悲如今已经17岁,心理年龄44岁。
厨房里。
张妈在一旁将灶火烧旺了,何悲便将加了姜片、香葱结和黄酒的锅子端上去煮沸。接着何悲将剁成小块的猪肉五花条和腌火腿块丢进去汆了一遍,将那一锅水倒了。之后重新将再次洗净的猪肉五花条和腌火腿块,与春笋块一起平铺于砂锅中。只见他又起了一锅水,待到沸煮,又加入砂锅中,没过食材。
随后柴烧尽了,也不添柴,于是便自然转了文火。
眼见着锅子中香气溢出,水雾与何悲额上汗珠交融。忙着切豆腐皮的张妈连忙叫何悲去歇着,但何悲还是坚持给作为小菜的蚕豆添了些配料才离去。
何乐在厅堂中闻着肉香,早已垂涎三尺。
何悲走出来看到舔嘴巴的何乐,不由得笑了。他想起了和姐姐两人以前上小学的时光,此时的姐姐,好吧,只有6岁的姐姐,看起来不管是样貌还是神态,都与那时无异。
王燧仑也在厅堂,他手里拿着一卷书,等开饭这一会儿也见缝插针地在看书。
何悲便走过去与他讨论起书中文章来。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待到何乐实际吃到腌笃鲜的那一瞬间,她的灵魂飘得让她以为自己又要穿越了……
时隔六年多,终于又吃到了悲贝做的饭,夫复何求。何乐闭上眼用心体会肉鲜和笋鲜在舌尖上交织。
吸满了鲜汤汁的豆腐结,也比平时素炒的来得好吃多了。
活着,真好。何乐想。
……说起来,在上一世,最后也没能吃到悲贝做的那顿咖喱饭呢。何乐突然记起来那个时常来家里蹭饭的人——是了,非非……他叫什么来着?
啊,燕知非……对,是这个名字。
何乐在来到这一世之后,有许多上一世的记忆,似乎要随着时间流逝,才能逐渐恢复。
燕知非后来吃了那些悲贝做好的咖喱饭吗?何乐忍不住想。
啊、我和悲贝最后吃的,是牡蛎子弹头……非非也吃了吗?他发现我们都不见了吗?还是说我们根本就从他的记忆中完全被抹杀了呢?但……如果记忆是双向的,我现在还能想起他来……何乐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任由思绪发散。
“……嗯?”哥哥王燧仑伸过来帮她擦嘴的布巾,打断了何乐的思绪。
王燧仑看着满嘴油花的小妹妹,笑了。老父亲王正裘也笑了。
这孩子……在厨房里的张妈伸头出来,爱怜地偷瞄着久未尝肉味的小姑娘,想起自己的女儿们幼时的样子。
何悲坐在何乐对面最远的位置,只静静地看着王家这温馨的一幕。
饭毕,何悲便起身告辞。
王正裘、王燧仑与张妈都向他再次道谢,今夜这一顿饭,比过年还要来得满足。
趁王正裘转身去茅房的当口,何乐悄悄地溜了出来追上刚走出院子的何悲。
她突然问弟弟,“悲贝,你还记得燕知非吗?”
何悲眼露惊讶,“当然记得,姐姐你怎么突然提起非哥?”
“没,就突然想起来了。”何乐若有所思,“你也知道,我这一世不像你,什么都还记得。有很多事,我感觉是只能慢慢地想起来。”她在这一世从婴孩的身体开始成长,这些年都似乎有些暂时的失忆。
“不知道非哥是否还记得我们……”何悲的眼神也有些迷离,他到这一世这十七年来,虽然未曾丢失任何记忆,但再也没有交集的人,无论当年有多熟悉,如今只偶尔出现在回忆中。
“晓荷——”张妈的脚步声近了。
“……来啦!”张妈的呼唤声让何乐只能快步回到院里。
何乐站在院门前,对何悲点了点头,微笑道别。
眼看着一身青衣的弟弟逐渐隐身于夜色中,她心中百感交集。
她和弟弟之间确实有着极深的牵绊,但诸如情同手足之类的歌颂之词,也未必适用于天下所有的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