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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五颗黄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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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疾不再躺了,张医官护不住他,只能任由吕迟拉着他折腾。

忙忙碌碌的日子,大抵要以五日算作一期。五日之中,秦无疾一日操练,两日巡防燕水口城墙,剩下的两日做力气活:或是修缮军械城墙,或是出营凿石砍柴,或是在炎炎烈日下伺候田中谷苗……

每日的具体差事,要由燕水口旅帅和各队队正来定。

日子难熬。是真的难熬。

燕水口临近燕儿河,山间田地的汲水灌溉算不得麻烦,但水供得上,杂草也长得勤。

这时候是六月下旬,春谷分蘖而拔节,绿生生的,还没抽穗子,与随生而出的旱稗没甚么差别。

秦无疾最初分不清谷草与杂草,总是不敢下镰刀,做事比别人都慢,花了整整半个月功夫才算上手。

这事吕迟帮不上忙。论放牧牛羊,吕队正是顶顶的行家,但你要他佝着腰偻着背锄禾日当午……他自觉手粗,做不来这精细活儿,平时也多在校场和城墙上呆着,不常往田地里钻。

正值伏天,一年里最热的时候,还没正经到晌午,山间日头便毒得像是要杀人。

秦无疾躬耕多日,背上火辣辣得疼,后脖颈和两条胳膊晒爆了好几层皮。赵阜看见他这惨样儿,半个月前分了条麻布巾叫他裹脖子,教他掖进衣襟里。

“你就是皮肉太嫩,大姑娘似的,看得我都害臊。”赵阜一边掖麻布巾,一边看着他通红的皮囊笑个不停,“大小伙子,不碍事,多长几层新皮就好了。”

浸透井水的麻布巾将褐色袍子打湿,贴在身上,在前胸后背洇出湿漉漉的印子。秦无疾长长喘气,觉得通体透凉。

但麻布巾凉爽不了多一会儿。

太阳烤着,热汗浸着,两盏茶的功夫便又是烘热。

秦无疾低着头,蹭蹭汗,又割了满满一把杂草。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鼻梁往下滴落,滴到春谷苗下,被/干黄的泥土急迫又贪婪地吮吸了个干净。

今儿个轮到队副石光管饭,他站在田地尽头哐哐砸铜锣,朝田垄中的卒子们喊。“午歇了!”

田垄间大汗淋漓的汉子们各自答应,三三两两往外走。

秦无疾也顺着田埂走出来,先去井口,脱了鞋子,捡了根枯木枝刮刮鞋底,再舀出井水洗手浣足,将麻布巾也淘洗干净。愈临近井水的地方愈多沙石,他一开始觉得硌得脚生疼,后来却习惯了,总比脏着强。

秦无疾湿漉漉地走到荫凉里,地上横七竖八铺着好几张草席子,他弯腰,与同队人坐在一处。

石光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大碗粟米粥。

秦无疾双手接过来:“多谢。”

树下有人学他,捧着碗,阴阳怪气地重复:“多谢、多谢。”而后激起一阵嘈杂笑意来。

秦无疾只当不觉,垂着眼睛,静静喝着他的粥。

石光一边擦汗,一边低头呼噜自己的粥,不知是不是走神没听见。

饭吃完了,有人轮值负责洗碗,其余人在荫凉下或坐或躺,半眯着眼睛,要将午间最热的一两个时辰熬过去才能接着干活。有人将半身衣裳脱了,拿井水泼了泼膀子,回来躺在草席子上睡。

秦无疾也去洗了洗脸,而后坐在树荫最角落,就算热得满脸通红,胸口喘气费劲,也只是将腰带解了,衣襟拢得齐整,半件都没脱。

浑圆烈日当空,热气贯穿天地,莫说人了,便是牛鬼蛇神也要一并烤,没处说理去。

他这段时间熬出了些耐性,纵使酷暑蒸人,闷热无风,也能慢慢平复呼吸,低头小憩片刻。

昏昏沉沉睡上一会儿,倒是有些祛暑的用处,醒来时身上的汗都比方才凉了些。秦无疾眼皮仍粘着,不知时辰如何,涣散地发了会儿呆,依稀看见几个人推着木车,绕田亩而来。

待人快走到近前,他看清楚了,叫了一声:“石队副。”

不远处躺着的石光听见他叫,皱着眉头醒了,也瞧见推车,迷迷瞪瞪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走过去。

赵阜擦了把汗,笑他:“没醒盹呢?”

吕迟在旁边站着:“我就说晚点儿送。看这一个个,睡得死猪似的。”他将石光那催饭的小铜锣顺到手里,哐哐哐敲了三声,扯着嗓子吼:“起来嘞!”

铜锣声激起一片迷迷糊糊的呓语。这么热的天气,大家都反应慢,但他们都不大敢惹吕迟,只能赶紧穿好衣服,列站在队正面前。

吕迟口渴了一路,朝赵阜抬了抬下巴,自己朝井口摸过去了。

赵阜也热,将手中的文书叠起来当扇子使,结果吹起来的还是热风:“那个……分些好东西,大黄杏子,每人五颗。挨个儿领!不许抢!”

他一边扇风,一边撩开推车上的薄褥子,赫然露出满满一车水汪汪滴溜圆的大黄杏。

“嚯!”诸人登时醒盹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见了亲爹亲妈都不见得这么亲,马蜂似的围了上去。

黄杏稀罕,又不耐磕碰,赵阜让他们一个一个上前,不许他们拿多了,更不许一窝蜂来抢,捏坏了忒可惜。

赵阜扇着风,偷摸跟石光说:“咱俩的我留过了,跟队正一起算在外头。”

石光点点头,笑了:“尝了不?甜么?”

赵阜嘿嘿一笑:“甜。”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没看着,秦无疾最后一个上前,车上的杏子却没了。

赵阜眉头紧锁,视线从人群里扫过一圈,脸冷了下来:“谁他娘的多拿了?我话白说了?”

“兴许他刚才拿过了呢。”队里有个人接话。这人名叫孙七明,生得黝黑,脖子粗,四肢细长,却挺着个圆肚皮,其他人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孙哈蟆。

赵阜盯着他,板着脸:“哈蟆,是不是你拿的?赶紧还了。”

孙七明不乐意,也耷拉下脸来:“我拿怎得了?给队正吃了也不兴给他吃!他一个青癞子,流放充军来的,凭什么领杏儿?”

赵阜仍盯着他:“你敢当着队正说这话么?赶紧还了!”

孙七明就是心里不痛快,没敢真的昧下,将手里多出来的杏子往前拿,口中还嘟囔着:“青癞子……”

秦无疾站在原地,没回头也没说话。

偏偏这时候吕迟回来了,抹了把下巴尖上的水珠:“怎么了……做啥呢?”

赵阜接过杏子,拿身子挡了挡,往秦无疾手里塞:“没事儿。”

吕迟眼太尖了,全燕水口怕是再没人比他眼尖:“递什么呢,从谁手里递呢?”

赵阜愁得慌:“你歇着去吧。”

吕迟眼皮一抬。他眼珠子颜色浅,琉璃似的,在热烈的炽阳下泛起碧绿,太罕见了,故而莫名骇人:“怎么的?孙哈蟆?”

孙七明怕是烤太阳烤蒙了心,肚皮中莫名攒出几两胆气:“我有啥不敢说的!咱都是良人家来投的军,堂堂正正改了军户,和那进了大狱的没法比!人家都说‘青癞子,北蛮子,关军里的脚垫子’,该给咱提鞋的东西,怎么还好吃好喝伺候上了!他配得上吃么!”

他身边的人听到这话都害怕,咬着杏子不敢吱声。

“挺顺口啊。北蛮子,脚垫子……我怎么就没听过呢?”吕迟森森瞅着他半晌,突然咧嘴乐了。

“那半个北蛮子该怎么着呢?我在这儿躺下,叫你踩上半截儿来试试?”

孙七明愣了愣,突然之间毛骨悚然:“我没那意思!我说他……!”

孙七明话音未落,吕迟却已暴起,欺身上前,一刀鞘抽在他嘴巴上,抽得他半边脸颊通红,眼见着就肿起来了。

吕迟仍没发完疯,勃然大怒,将他一脚踹翻在地:“去你娘的!骂到我头上来了!老子剜了你的眼!”

中原人眼瞳漆黑,无一例外。

倘若夫妻二人都是中原血脉,是怎么都生不出杂色儿的。

吕迟平常很少因为这个事置气,偶尔开玩笑也没见这么恼过,故而好些人都忘了他那对琉璃眼是怎么来的。

其中就包括孙七明,今日大嘴一张,说话都不过脑子了。

赵阜和石光赶紧来拦他。

石光不知道说什么,干着急,只靠赵阜哄他:“得了,得了……他不是那意思。大晌午的歇歇火。”

吕迟瞪着眼,被两个人拖着都差点没拖住:“没人敢当着我的面刮我的脸!他闲得犯贱招我!”

孙七明哪儿敢说话啊,捂着脸爬起来,也不敢跑,单膝跪地上了。

秦无疾方才一直沉默,此时却往前走了一步,也单膝跪地,将孙七明半遮在身后:“队正。”

“滚你娘的蛋!”吕迟生气呢,逮谁骂谁。

“事出有因,他不是对你。”秦无疾不怕他骂,低头道,“我是个黥字流放来充军的,知道队中许多人见我不耐烦。但这是朝廷叫我做的兵,大理寺和刑部给签的文书,这不归我来管。”

“我同诸位一样是步卒,一样入了军户,而非充作奴籍。秦无疾羸弱,但还做不得别人的脚垫子。”

“今日这杏子我能不能领,便按燕水口的规矩来做吧。”秦无疾声音不大,也没什么让人敬仰的魄力,“我与孙兄比上一比,杏子便算作彩头,请队正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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