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年初春,连枝报名了院里的志愿者活动。她已经快毕业,身边的同学不是忙着找工作,就是忙着论文专八,她秋招收到一个还不错的offer,于是可以在兵荒马乱的毕业季来临之前可以苟延残喘稍作歇息。
那是一场科技峰会,聚集了不少业内大佬。连枝能力一般,只能做国外嘉宾的随行翻译。她早上七点就去机场接人,举着写有名字的牌子在出站口站了老半天,嘉宾没接到,不知碰上哪个流量明星到达,粉丝疯狂尖叫,整个大厅很快挤作一团。连枝很不幸地被推倒在地上,板子也被摔坏,跟她同行的leader已不知去向。
“C.J?”祝承结的声音就是在那时候从头顶传来的。
流量粉丝们从大厅挤向了出站口,嘈杂的声音渐渐远离,依稀听到几人低声抱怨。
连枝抬头,一只白皙的手伸到自己面前。
那人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骨节分明,手腕处的袖口熨得平实。
她诧异抬眼,看到他穿一身板正的水蓝色西装,嘴角微微上扬。很公式的友好和温柔。
连枝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即使是白天,机场大厅也一点都不吝啬灯光,晃得人有些刺眼。
她理了理绿色的志愿者外套,背后印着悦城XX科技大会的中英字体。
他的助手上前:“你是负责接机的志愿者?”
连枝点头。
助手说:“这位是C.J。”他指了指连枝手里已经裂开的牌子。
“……您好!”连枝意外,因为leader告诉她,要接的嘉宾是个美国佬。倒没想到这个叫C.J的会是黑头发黄皮肤的青年才俊。
说您好的时候,连枝下意识伸出手。
助手微愣。
连枝做了这个动作才觉得是不是有点唐突,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志愿者,倒也不必这么正式地要跟嘉宾握手……
但祝承结非常大方绅士,他伸出手,嘴角微微上扬,回了她一个“你好”。
Leader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叫了连枝,这才看到她对面站着的祝承结。
虽然心里也是一通疑惑,但leader毕竟是leader,职场老鸟,三两句交接完,便把人送上了停在机场外面的商务车。
回去的路上连枝有点晕车,她坐靠窗的位置,小小地拉开了一点缝吹风。
从机场到会场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leader自然便和祝承结搭起话来,祝承结话不多,更多时候是助理和leader闲聊,他偶尔说上几句。谈的都是科技、产品一类,连枝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她原本报名志愿者只是想练练口语,顺便观摩一下同传现场,倒是没想到,自己要负责的嘉宾是中国人。
不知怎的,说起了这次会议,leader说主办方非常诚恳,这次还专门为国外过来的嘉宾配备了随行的翻译志愿者。提到连枝,leader当然得夸一通:“每个都是咱们悦城一流大学的学生哦。”连枝瞄了一眼,leader正欣赏地望着自己。
“没……没那么夸张……”连枝汗颜,leader吹得有点过了,她就是个普通大学里再普通不过的学生罢了。
“你报名志愿者是为了练口语吗?”助理转过头来问她。
连枝点头,“差不多吧。”当然也是想出来多见见人。
“我就知道。”助理笑着说:“我大学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干,后来老师都不准我去了。”
“为什么?”
“因为据说某次有个嘉宾投诉我话太多,吵着他休息了……”
“啊!”连枝惊讶,“那也太惨了点叭。”
“不过这些活动多参加参加也是好事,能见见世面什么的……”
Leader接过后续的话,连枝松了口气。
她其实很不擅长跟人聊天,因为她总是擅长做话题终结者。
虽然连枝告诉自己,没事要多多跟人接触,多和人交往,但每次回到宿舍,她都觉得精疲力竭,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是最放松的。
“你想练口语?”坐在身边的祝承结关上电脑,转过头问她。
虽说是坐在身边,但其实很远,他在最左,她在最右,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她耳边的碎发轻轻飘起来。
“嗯?……嗯。”连枝很意外他会主动跟自己搭话。
“那很抱歉哦,我不是外国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温柔,目光里带着略微的笑意。
“别……别这么说!”这话太杀得连枝措手不及,难以招架。她在心底高呼,谁可以救救她,接下来应该怎么说才可以既不是尴尬又礼貌的结束这个话题。
“C.J,你要真抱歉,就顺便跟人练练呗,你又不是不会。”看得出来助理和他的关系很好,可以这样开玩笑,直接捅破了他那张温顺的羊皮。
连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不是在逗自己玩,脸颊微微发烫。
“what’s your major”他突然发问,带着浓厚的伦敦腔。
“……English.”她没想到他真的说了。
“Junior?”
“senior.”
“so let me see, will you be an interpreter?”
“Honestly, that’s my dream job.”
“dream?”
“it’s not that easy, you know, I don’t have a good memory……”
“well……”他耸耸肩,“maybe you should practice more.”
“嗯。谢谢。”连枝手心出汗,她悄悄地在膝盖的裤子上蹭了蹭,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
*
科技大会开始的时候,连枝站到后排,距离同传的小箱子很近。
她一会看看发言人,一会看看小箱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天的会结束之后,连枝需要等到自己负责的嘉宾,把人送到酒店才能回学校。
她在门口吹了会风,等了半天,也没把人等出来。
她打开群消息,找到了表格,存下祝承结的联系方式,想拨打过去,又怕显得不礼貌,思来想去,给他发了条信息。
那边暂时没有什么回应。
初春还有点冷,她在门口喝了会凉风,还是决定先到场馆里面找个地方坐坐。
肚子饿得呱呱叫,面前不少小绿人,都等到了自己要负责的嘉宾。
连枝拿起手机,屏幕黑黑的,也不知道对方收到消息没有。
正这么想着,屏幕突然一亮——
是对方发过来的短信:【再等半个小时。】
非常强硬、板正、严肃的几个字。
跟他白天给她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连枝懊悔,暗骂自己不会读空气,为什么要给嘉宾发催促的短信?leader要是知道,半夜都能起来追杀她。
连枝就这么忐忑地坐了半小时,场馆越来越空,天色也暗了下来。
外面的司机给她发消息:【我麻将都打累了,还不出来?】
连枝面无表情地烦躁:【再等等。】
但是那天,连枝没能等到祝承结。
她在半个小时后收到了助理打来的电话,和短信是同一个号码。他说祝承结遇到了老友,一行人去叙旧了,让她先走。
连枝捂着肚子上了开了热空调的商务车,司机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送我回学校吧。”她没有回答司机的问题,饿到没有脾气。
包包里有一张酒店的餐券,志愿活动没有钱补,只有餐补,自助是没吃到,还喂了一个多小时的冷风。
她回复了leader嘉宾的去向,那边说:【行,告诉他明天再楼下坐尾号为8的商务车到场馆。】
连枝:【收到。】
回到学校,食堂已经关门了,她只能去校外人满为患的小吃街,排队买了一份咖喱饭和烧烤回了宿舍。
这个点没几个人在,复习考试的在图书馆,准备毕业论文的也在图书馆,找工作的搬出去了,只有她,还住学校宿舍。
睡前跟妈妈视频,三轮车的声音在空旷的路上显得格外清晰,已经晚上十二点了。
“才回家吗?”她问。
“是啊,今天生意还不错,饼都卖完了。”
“我也想吃煎饼。”连枝说。
视频里,风吹起连妈妈扬起来的发,不少的银丝。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深,却很开心的样子。“那你怎么不回来呀?”
“过段时间就回来。”连枝说。
“今晚吃的什么?”
“咖喱饭,烤串,我太饿了,吃了很多。”
“多少钱啊?”
“三十多。”
“这么贵啊!”连妈妈心疼:“我一个煎饼才8块钱,大城市物价这么贵啊,你也真舍得吃。”
“可是我太饿了。”
宿舍有人开门的声音。
连枝也没了聊天的心情,说了几句,挂了视频。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时候,连枝想起了白天那个男人的脸,耳边一遍一遍回响着他今天说的那几句英文。
她望着白白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睛。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回到了青城,那座南方烟雨的小县城,也梦到了十七八岁,正在高四复读的自己。
那是个周六的下午,烟雨蒙蒙的天,她从学校出来,没有带伞,坐在公交站下面等公交。很久很久车都不来,久到车站边都下起了水幕,久到周围再也没有学生和匆匆的行人,她坐在凉凉的凳子上,望着雨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这么一边看下雨,一边擦脸上的眼泪,机械的像一只木偶。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白色轿车缓缓开到她身边,副驾的车窗降下来,她看到祝承结的脸。
“要不要上车?”
“送你。”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