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武,启仪殿
赵惊鸿拿着李堂风换下的小儿衣物,一一化符点咒。七十七盏长明灯燃得正盛。
火光跳跃,印在他眸底。
暗养兽种,分散于民间,想要夺舍李堂风,重启战火。
狠毒有余,耐心不足。
是谁?
夺舍本就是禁术,即便入主之心强盛,那也要等舍主重伤之下神游虚弱。否则灵识无体,不消多时便只能散在天地间。若要成功,谈何容易。
李堂风何等心性,是谁异想天开?
启仪殿深寂无声,赵惊鸿独立于其间近来诸多碎事涌入脑海,他点点滴滴抽丝剥茧地分离着每一个细节。
活死人的生棺,夺舍的噬阴虫,层出不穷的魔种,骨骼异变的李堂风,佑刖的动向,法器爆破的换巫山结界…
一条条隐秘的线索穿针引线牵连起来,脑海里一个接一个面孔。
是谁?
突然出现的名字,如同炸弹爆开,他瞳孔微缩,仰头张着口。
会不会是他?他细想诸多可能性,片刻,嘴唇颤抖,呼吸起伏不定。
李盛阳!
如果是李盛阳!
那灵识将毫无排斥,也不必等李堂风神虚乏力。
赵惊鸿脸色惨白了一分。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换巫山结界爆破,如果李盛阳是想重启天阎口!
那李堂风的灵识根本不会消散!
李盛阳要的不是夺舍,他要移舍!
他要李堂风的躯壳,他的魔尊之位,他常年搏杀的威压,集中发兵的权力,要魔族的新军,一呼百应挥兵而上,联合琼海中腹各国兽种,再演百年前那场战事!
而李堂风,他会被塞进那口棺材里,伴随着那具躯壳,一同填了天阎口处的深坑。
计划已经接近尾声,所有线索形成闭环。大殿之上,赵惊鸿瞬时出了一身冷汗。
街道繁市,一家热闹的酒楼正开张,小二在门口热情的引客。
二楼雅厢,一人一身玄衣轻轻落座,几年风霜剑影,留了佰柯一头半白的发。赵惊鸿看他断肢残臂,心知这百年间周山海怕也并不太平。
佰柯静悄悄打量着对面,这几日忙,原是不见人的。但通报的属下说是淮武那位,他想了想,还是见一面。依这人的性子,若非必要,该也找不到他身上。
他抿了一口茶水:“赵道长若要问我尊主在哪,那还是请回吧。”
赵惊鸿指腹摩挲着杯沿,漆黑的眸子里涌动着深不见底的阴霾,他缓缓开口,“我并不为此而来”。
他心中有事,并不想多废话。
“佰将军可知,李堂风当初如何在短短两年之间催生为成年男子的样子”。
佰柯猛然看他,右手手指微蜷。
赵惊鸿迫切地等他一个回应。百年前换巫山他失而复得。当时变动太多,悲喜交加,一时之间根本来不及想。李堂风明明六岁左右,就算宗门备战一两年,在换巫山时,李堂风也绝不该是那个样子。
佰柯犹豫片刻:“这是昆象年的手法,只是具体怎么做,我并不知晓。”
“我一向中立,当时与他交集不深。昆象年虽不特意防着我,却也不信我。”
话毕,对面无声。
“你问完了吗?”
赵惊鸿抬头:“有件事,需拜托你。”
“我?”
“是!”
佰柯困惑之余有些失笑,“赵道长,你我立场不同,拜托二字,未免荒谬了些。”
赵惊鸿并不在意他话中隐晦的拒绝,“四宗在民间诸多国家都找出了炼化的魔种…”
话一开头,佰柯的嗓子似被人捏住了。
“我虽知这些东西恐怕与魔族无关,奈何数量庞大,且伤人众多。民众群情激奋,誓要联合宗门讨伐。”
佰柯努力观察他的神色,试图看出他说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心。
“李堂风去高旻的目的,想来也不是为澜沧海域的和谈。”
一击而中,他看佰柯神色微变。
“时间紧急,我来不及与你说许多。此事做不做,看你。”
对面渐渐收声,佰柯表情变得认真。
周山海血洗,外面人言惶惶,宗门戒备,民间屯兵。尊主从淮武消失后,他手头现在除了一张清理的名单,再没别的消息。
他最后问了一句话。
“你知道尊主在哪?”
赵惊鸿笃定,“知道!他会去找你,但你最好…不要再回周山海。”
年末,禀州寒流呼啸,大雪纷飞。一夜狂风横扫街道每一处,拖拽着折断的树枝,砸坏了数十乡间草舍。官府派人前去收拾伤员,整修房屋。在寒风凌冽的村口,和一队刚刚杀掠结束的兽种撞了个正着。
好在宗门各有弟子在周边驻守,距离近,听到消息后支援速度极快,兽种并未杀进城。各国君主听闻此事后惊恐难安,纷纷请信想要宗门多派驻些弟子。四宗商议后,各自划分管护区域,按地界分派人手。
深夜,镜台
赵惊鸿手中捏着一道火令,上面的字迹熟悉的让他有些发冷。抽屉里魔族的白夜花已有七片,他与佰柯见过面后,周山海那边日日寄来一片,昨日到现在,飞哨鸟再没过来。
他捏着那张火令,走到堂前取出一个匣子,血滴启封,五张锁魂印透光飞舞,他收于掌心,成了一处方形标记。
离开前,他唤来讯鸟,传了一封信出去。
除夕夜,山间无烟火。
周山海正殿灯火通明,见到来人,桌案前的人一时间没有动静。
纠葛多年的故人再次见面,要如何寒暄。
赵惊鸿不知道,李盛阳也不知道。
二人距离不远,赵惊鸿看他额间忽闪,一个半月印记出现在中间。两人无言相视许久,随后,赵惊鸿自顾自走上前,静静坐到桌对面。
李盛阳望着他清瘦的面容默不作声。赵惊鸿能来见他实在出乎意料。他以为上一世两人最后不死不休的样子,已经再没有机会这样面对面坐着了。
这是他的师尊,他养育他,教导他,呵护他成长。深夜为他温过粥,夏日也曾为他驱蚊摇扇做过冰饮。他教他礼仪规矩,敬师长,爱兄友。辨善恶,正行事。
若非那些年教导之恩,他该毫无负累继续他未尽的事业。
若没有这个人,事情其实会简单的多。
李盛阳抓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他闭上眼睛,感受柔软温和的触感。他并不刻意隐藏自己,属于他的一些动作和习惯,常年养育他的师尊怎会认不出来。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开口说话。
赵惊鸿抚上他的眉间,描绘他的轮廓。抚摸着额间那处肌肤,上面有显示阳环的半月,但阴环暗淡,这具身体里,那道完整的阴环已经没有了。
“你变了不少”
突然的话音打破了温暖的涟漪,李盛阳睁开眼睛,“休养了这许多年,到底也补全了些许残缺。”
“在李堂风的识海里?”
李盛阳直视着他的眼睛,带有隐晦凌人的压迫,一字一顿地强调。
“我就是李堂风”
他并不想将气氛搞得太僵,敛下眼帘,手上捏着赵惊鸿的手腕:“你体内好多魔气,已经开始…滋养你的丹田了。”
没有排斥,没有抗拒,欣然接受。
“师尊,你要变得和弟子一样了吗?”
对面一直没有出声。
“这是好事。”他又将脸颊贴在他的掌心,抬眼看去,却触及一片冰冷的目光。
他好像失去了享受温情的乐趣,不得不面对现实。
“你恨我吗”
“我好像一直没有问过你”,赵惊鸿没有回答他,却反问道:“当年你攻上淮武,杀害同门时…”他神情认真,目光带有探究:“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李盛阳一动不动看着他,微微低头,睫毛敛下一片阴影。
没想什么,他其实…没什么感觉,好像早该如此。
他该怎么回答?
愧疚?兴奋?罪孽沾身,我是不是该惶恐?
“这件事,不可饶恕吗?”
殿内静了一瞬,烛火闪动一下。
赵惊鸿幽幽道:“不能饶恕。”
“我也付出了代价”,李盛阳仰头直对上赵惊鸿的眼睛,“我赔了两条命,还不够吗?”
第一次自爆炸的他尸骨无存,第二次周山海昭觉掏空了他的内脏。他从不怨他的师尊。
“这两条命,还不够偿你的师兄同门情谊吗?”
对面那双眼平静地像一潭死水,“我淮武内门弟子上下七千一百四十余数,外门两万三百余数。你这两条命,打算用来偿谁的。”
李盛阳低头,眉间流露出几分难以应答的苦恼,他说不出话来,手掌包裹着赵惊鸿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蹭咬。
当他反应过来这个无意识的行为,是李堂风从前与赵惊鸿相处时亲昵的动作,而他长久借助李堂风的识海修复灵识,沾染了不少习惯。他不觉突兀,反而进一步咬住手指的关节,上下齿摩挲。
赵惊鸿平静地抽出手指,擦去上面的口津。对面透过暖黄晃动的烛光望着他,李盛阳突然开口:“和自己弟子交欢相合的感觉如何?”
赵惊鸿手上一顿。李盛阳微微支起身子,身后轮廓晦暗,掩去了他面上几分稚嫩心性,他像只扰人心性的妖,轻轻撩起遮掩的幕布。
“是他引诱的你,还是你引诱的他”。
空气凝滞,殿内烛火一跳一跳。
他以为赵惊鸿会惊慌,会难以言喻,会羞耻,会不知所措,会慌张的辩解自己的行为,给他带来合理的解释。
而事实上赵惊鸿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很冷静的看着他,然后认真开口:“我害惨了他,他恨我,而我喜欢他。”话出口,好似有什么冲破桎梏,他再次肯定道:“我喜欢他。”
“无你无关。”
李盛阳的表情绝对算不上好看。
“你希望我产生羞耻吗?”
“因为你?”
混淆视听。
将这段感情打上背德□□的烙印?
“你不是他!”
李盛阳眼皮一跳。
“你们俩,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人!”
怒火酝酿在平静中,李盛阳长出一口气企图压制,却又在顷刻间骤然起身掀翻了面前的桌子,上好的瓷器杯碟被摔的七零八碎,烛台碾在地上,火光虚弱地燃烧湮灭。
“他算什么东西!”李盛阳一把扯起赵惊鸿的胳膊质问道。
“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师尊!他的尊主之位!他的部下!他的名字!他的所有所有,被一个窃贼,骗子,全数,全数拿走了。
“你要恨就来恨我!”
“是我杀了你全宗上下!”
“是我杀了你至亲好友”
“你找错了人,恨错了人,你知不知道!”
一声暴吼:“他算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不来恨我!”
他偏激难以自控,双眼通红。
“你为什么不要我!”
他声音陡然转低,喉咙好似野兽低声嘶吼,声音却极为狠绝,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为何将我送去浮烟山。”
弃我于不顾,漠视我 ,冷待我。
“我是你弟子,你为何不要我?”
“为何将我丢下?”
他一手捏着赵惊鸿的肩膀,恨不得掐死他
“你要报仇来找我啊!”
“你要恨的人是我,你恨也该恨我!”
一个冒名顶替的劣质品,拿走了他全部的恨,他的愧疚,他的补偿,他的目光,他的心绪牵动。
那我呢?我怎么办。
一切因我而起,明明一切因我而起!
赵惊鸿看他情绪不稳,试图从他身边抽离,李盛阳一把将他扯进怀里,不顾挣扎将他紧紧困住。
他已经许久没有抱过他了。这世间没人能比他待自己更好,这个人,这份心意,只此唯一。他不会让它随着淮武的消失而逝去,也绝对不会任由一个将死之人,占据他的心绪。
时间会抹平一切,这世间往后只他一个李堂风,他有信心重回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