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终于还是朝着最不理想的方向发展,曼琳不得不抬起头,望向自己的老师。
窗外曙光初照,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将会议室映照得一片明亮。在场的所有目光都不得不聚集到韩奕身上,顾小绒是少将的前任向导,长期以来大家都不敢提及此事,莱安这样明目张胆把事挑破,氛围变得十分敏感。
韩奕侧身而坐,日光将他的眉目勾勒得俊挺分明,黑眸自深杳的轮廓下缓缓抬起,那双眼的神色却平静得毫无波澜。
“既然上将的情报网络如此强大,那么定位顾小绒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少将轻声开口,喉结微微一动。
“……”莱安收敛了笑意,似乎没有想到韩奕会如此反击,他更意外的是韩奕全然置身事外的神情,他看上去对顾小绒毫不在意。
二人直接交锋,气氛剑拔弩张,四下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许久之后莱安才抚着下颌,懒声答了句:“好啊,不过大家都听到了,是少将开口把顾小绒交给我处理的。”
韩奕放在桌下的手在看不见的阴影处缓缓收紧,莱安随后说道:“南方这一次损失也很巨大,我认为现在已经到了对方最疲惫薄弱的时候,正是发动反击的最佳时机,少将怎么认为?”
既然他把话递了过来,韩奕也不再客气:“沈骁和重泽派往中部战线,继续驻守特瑞斯;我前往东部战线,与空军、陆军与海军全部汇聚阿维隆,两个月内拿下塔尔蓝、德斯菲尔与帕里维亚。”
德斯菲尔与帕里维亚是南方军唯二仅剩的军港,也是南方的海军大本营,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沈骁与重泽在特瑞斯待命,等时机合适,同东部战线一道双线进攻泽卡。”少将冷声下完所有命令,抬眼扫过电子屏:“中部战线的最高指挥权仍旧交由布雷塔妮负责,沈骁与重泽受其管辖。”
“老师,我……”曼琳忍不住开了口。
“曼琳留在中央公会。”韩奕用极轻的语调下完了命令,曼琳无法反抗老师的决定,只能把才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既然少将有信心,那就这样吧。”片刻之后,莱安又挂上了那套面具般的笑。
“第二批前来报道的退役人员数量很多,需要你做好统筹。”韩奕没有抬眼,但他能感觉到一旁曼琳的情绪。
做为一个哨兵,在战况到了如此程度的时候竟然不能上阵杀敌,曼琳的脑海中闪过牺牲的同伴的脸,她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的位置十分重要,我们很需要你。”向来沉默寡言的少将把目光落到了曼琳身上,随后又朝向了电子屏:“你也是,布雷塔妮。”
被一眼看透的布雷塔妮面色怔了怔,才答了句:“是……长官。”
虽然布雷塔妮一直保持沉默,但韩奕清楚,做为同样一流的战士,她与曼琳的心情是一样的。对于言韶的牺牲,布雷塔妮一直心存愧疚,甚至将责任归结到了自己身上。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战士的情绪与心态越是重要,让冷静与理性占领上风、避免被悲伤与愤怒所支配,才是一名合格军人应有的素养。
在这样至暗的谷底,少将用了整整三分钟安抚下属的情绪,直到布雷塔妮紧绷的肩微微松弛,曼琳也缓缓松开了紧攥的双手,这事才算完结。
沈骁将目光从窗外明亮的晴空收回,与他的哨兵默契互视一眼。
会议结束后,几人陆续走出会议室,韩奕要去往东部,与沈骁和重泽分头行动。虽然现在他已身为少将,但重泽也没有和他客气,还像是以前那样伸手拍了拍韩奕的肩,双方就此分别,无需过多的话语和神情。
望着韩奕离去的背影,曼琳怅然若失,一旁等待已久的诺兰也终于走上前来。
“你也别急,等我们死了再派你去前线。”重泽对曼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前辈这一点也不好笑……”曼琳的脸色从凌晨时的青色转变为苍白,但仍旧十分难看。
“我们也该出发了。”沈骁看了眼时间,随后又看了看自己的哨兵:“你的战服还是以前的尺寸吗?”
“可能有点紧了。”重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
“……”沈骁陷入了沉默。
“话说,我们有多久没有上前线了?”重泽面容严肃地重新抬起了目光。
“挺长时间了……两三年了吧?”沈骁托着下颌:“具体的记不得了。”
“你还行吗?生锈了没?”哨兵斜眼瞟了自己向导一眼。
“别逼我削你。”沈骁冷冷回道。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朝着走廊另一侧离开,直到拐弯处才和曼琳与诺兰挥了挥手。
走廊上又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两个人,曼琳神情落寞,刚才那一别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相见,而前辈们举重若轻,将生离死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直到确定空旷的楼层中已没有了人,诺兰才降低声线对曼琳说到:“第二批回归公会的退役士兵已前来报道。”
“派人去组织了吗?”曼琳揉了揉有些嗡鸣的太阳穴,声音透着疲惫。
“去了,不过其中有一位可能需要你亲自去一趟。”诺兰的声音压得更低,近乎气音。
曼琳碧色的眸子忽地一亮,她定定看着诺兰,过了几秒似乎才反应过来,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惊愕的神色:“难道是?”
诺兰立即伸出食指轻轻压在了她的嘴唇上:“这是秘密任务,不能告诉任何人。”
“老师的命令?”曼琳低声问道。
诺兰点点头:“你一直在忙,少将就交代给我了。”
晴丽的阳光将整个大楼都映照得通透雪亮,气温却因着化雪变得更加寒冷。
为避人耳目,他们没有选择人来人往的公会大楼厅堂,而是直接让莉莎将人请进了办公室里。低调的黑色车辆行驶过川流不息的公会前门,经过凋敝晦暗的巨大园林,最后停靠在僻静的办公楼下。
车里只有一位司机以及莉莎随行,走下来的中年男人身量颀长,看上去温文尔雅、器宇不凡,虽然已年过半百,但鬓发仍旧乌黑如云,他的眼角虽已有浅浅的皱纹,可那双眼却仍旧明亮锋利、宛如星子。
曼琳还未有所动作,身旁的诺兰便已激动得微微颤抖。也不怪他反应如此之大,如果不是到了现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也许他们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看见这位传说中的前辈。
此时站在他们眼前的,正是那位20年前退役的、本纪元唯一的S级向导。
“前辈请。”曼琳的目光四下留意,在确定没有被看到后,快速将对方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莉莎给他们摆好了果盘与茶水,便迅速地关上门离开了。
与如此传奇的人物共处一室,曼琳和诺兰有些僵硬地杵在那儿,尤其是曼琳,看上去不像是哨兵总负责人,倒像是新兵蛋子。最后,还是前辈温和地朝他们招了招手,让他们坐下。
待到两位紧张的年轻人坐定,前辈这才将手伸向了脸侧,属于哨兵的锐利目光让曼琳一眼瞧出了端倪,前辈的手指修长而白,比脸部与脖颈处的皮肤还要白皙。果然在下一刻,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捻动,便将一张薄薄的面具撕了下来,那张纳米面具看上去甚至还是公会的最新型号。
然而让两人更为震惊的,还是面具脱落之后的那张脸。
前辈虽已上了年纪,容貌却仍旧剑眉星目、俊美非凡,高挺的鼻梁与优越的下颌线并没有因岁月的流失松弛半分,尤其是那双清澈剔透的眼睛。
那是……
曼琳与诺兰目瞪口呆,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周烨?”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73102号上尉、向导周成山。”前辈将纳米面具缓缓放到桌前,身姿端正持重:“也是周烨的父亲。”
“!!!”一道惊雷劈过曼琳与诺兰的脑海,两人瞠目结舌,眼睛睁得溜圆,说不出一句话来。
即使是最天马行空的幻想,也无法将传说中的S级向导与他们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联系在一起,他听上去实在是太过古老悠远了,古老到仿佛是一个故事、一个传说。出于军队的保密原则,他们互相之间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背景、以及是否还有同样在军中任职的家属。
他们真的是死也不会想到,那位传说中的S级向导就是周烨的父亲,他们竟然和S级向导的儿子一起服役了这么多年,还丝毫没有觉察出来。
周烨的那张脸,活脱脱就是周成山的翻版,曼琳几乎可以从前辈的面容上看到周烨年老时的样子。如果一定要细分的话,前辈的面容更加凌厉硬挺,轮廓大气磅礴,而周烨目如朗星、挺鼻薄唇,线条比之父亲更加精致。那张本应好看的面容因常年冷冽的神情而显得有些锋利,倒是他的父亲,神情与性子更透出一份沉厚与宽和。
只是现在,一想到周烨还躺在军区医院的ICU里生死未卜,曼琳和诺兰的心便瞬间沉进冰水,他们几乎不敢抬头看周成山一眼。
“在进入任务之前,我有一个请求。”前辈果然有些急迫地开了口,他身子前倾,声音带着一分沙哑:“我可以去看一眼我的儿子吗?”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等到夕阳刚刚收起最后一丝余晖,数辆黑色的车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军区医院的后门。车辙碾过积着薄雪的道路,留下数道黑色的印记,又重新被飘飞的落雪掩埋。夜幕重新落下之后,雪又淋淋漓漓地下了起来。
曼琳手下的三五哨兵迅速地清了场,将前辈护送去了ICU隔离区,她早已和军区医院联系过了,医生允许了探视请求,不过限制两人,时间20分钟。
曼琳决定和前辈一起换上防护服,进到重症病房,而诺兰则负责在外界警戒,虽然出于个人感情,他也同样想去探望另一栋住院楼里的正羽和程浩。
森冷黑暗的病房里,温度似乎比外界的雪夜更加寒冷,曼琳推门走了进去,眼前的场景让她几乎心碎。
周烨静静地陷在白色的被褥里,浑身插满管子,无数的仪器伫立在他的周围,他瘦到形销骨立、几乎让人快要辨认不出。他看上去并非完全没有感知,即使是昏迷着,剧烈而绵长的痛苦仍然时刻折磨着他。周烨浓黑的眉宇紧蹙着,吞咽也因为插管而痛苦非常,他的额前泛着一层薄薄的汗,整个人在冷蓝的微光下仿若白瓷,像是下一秒就会破碎。
前辈已闪身走到了周烨的床前,曼琳眼见这位父亲弯下腰,近乎颤抖地、疼惜地将他的孩子搂进怀里。直到这时,周成山一直挺拔的背才坍塌下来,显露出一分苍然。
因为痛苦,周烨的手几乎是无意识地痉挛着,周成山一遍遍轻抚着他的额头,缓缓按揉着他蜷曲的指节。曾经那样强大的周烨,此时单薄得像是一张纸,许是感知到眼前熟悉的怀抱与温度,他的头不自觉朝着父亲的怀里偏去。在经过无数的岁月之后,他终于又躺进父亲的怀里,如同他刚出生时那样。
被父亲爱若珍宝的孩童渐渐长大,愈加优秀强大,可公会最终回应给父亲的,只有他生死不明的躯体、以及一连串冰冷耀眼的勋章。
曼琳不忍再看,别过头去。
走出重症监护室,她还是忍不住再次向医生询问周烨的情况,得到的答复仍旧和上次一样。
“他现在的情况在一个临界点,数值如果往下掉人就没了,数值如果能回升,就能活过来,概率不好说。”医生戴着口罩,语调有些冰冷:“不过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即使他能醒过来,他也永远不能再站起来了……”
因为脱离了哨兵的保护范围,一颗子弹打进了周烨的脊椎,瘫痪是注定的结果。
从军区医院出来的路上,气氛低落到几乎快要凝滞,直到坐上车许久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成山才缓缓开了口:“顾小绒,是他最后说的名字吗?”
“嗯是的,前辈。”曼琳恭恭敬敬地答着,因为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她的眼眸已布满了血丝:“请问您有什么思绪吗?”
良久后,周成山说道:“那位叫顾小绒的向导一定在现场,如果周烨在那时与她产生了精神连接,那么……”曼琳是个哨兵,对此一窍不通,倒是身旁的诺兰倒抽了一口气:“您的意思是?”
“嗯。”周成山点点头:“周烨应该在她的精神通道里留下了标记,可以由此感应到她的位置,只是……”他的声音不由有些哽咽。
“只是……需要他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