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矗立五行之外、独成一界的无主之地。此界妖魔蜮怪无禁,牛鬼蛇神不拘,秩序法度皆为空谈。若有哪个无知小儿掂量不清误闯了来,未出半步,便要落个一命休矣的下场。
一条黑水逆流,河水冷寂而森沉。渡口泊着艘画舫,绡纱珠帘,银屏明珠,瑞脑销金兽,是出奇的风流巧丽,似赋予黑河一张妩媚的面庞。
只是,那画舫裹在浓郁雾气下,灯火忽闪,扑朔迷离。
蔚止言搓了搓手臂,距画舫越近,愈发草木皆兵,做好了随时闭眼保平安的准备。
自打来了冥界,他就进入这般姿态,沈欺也不勉强于他:“当真适应不得,你就先走吧。”
“怎么会,”蔚止言面上挤出了灿烂的一个笑,“当然是适应的。”
过往纵有耳闻冥界险恶,涉足冥界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出,但蔚止言以为,应该会很快适应……的吧。
他楚楚可怜地请求道:“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可以请疑是保护我吗?”
“看心情。”沈欺并不买账。
蔚止言:……怎会如此。
直到渡口尽头,画舫降下舷梯,载了二人徐徐上行。
画舫由浓雾覆盖得严严实实,这场雾大有古怪,河水在前它不去,夜风吹来它不动,仅仅锁在渡口一处。人行其中,走一步,身前雾气散一尺,身后又缠来一尺。
它仿佛是活着的,与登上画舫的客人试探进退,不多不少,只给人留出咫尺视野。
忽而白雾之下暗影涌现,蔚止言严阵以待——
现身的并非鬼怪,貌美侍女莲步婀娜,近了,仰首唱问:
“来者何人——”
“自何处——”
“往何地——”
歌喉空灵,恍自彼岸而来,不含丝毫的人气。无人应答,侍女又重复唱着:“来者何人——自何处——往何地——”
此情此景,蔚止言欣赏不来只想遁走,雾中歌声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来人,不断地盘桓耳畔,势有不答则不罢休的意思。
“我们要见你的主人。”沈欺无视唱词,直截了当地发话。
歌声戛然终止。
侍女一滞,换了副礼貌腔调:“客人,这边请。”
浓雾拨开羊肠小路,画舫侧翼放下一艘朱红的乌篷船。
侍女道:“请二位登船。”
蔚止言人生地不熟,随着沈欺依样照做。登船坐稳,画舫侍女向二人福了福身:“官人不喜妄动之人,客人谨记。”
河水逆流,侍女目送乌篷船驶离画舫。渐渐的,浓雾掩去了她的影子,也笼盖了她身边潜藏着的,层层叠叠的皮囊阴影。
森森渺渺,不可穷尽。
朱红乌篷船无桨自流,漂向黑河深处。
蔚止言:“疑是,这艘船往鸳鸯冢去的吧。”
“嗯,冥河画舫归鸳鸯冢所有,想拜访鸳鸯冢,这是最快的去路。”
鲤镇皮影匠制作傀儡所使用的鸳鸯线,普天之下唯有冥界鸳鸯冢出产,他们此行目的,便是找到鸳鸯冢的主人问个究竟。
鸳鸯冢之主,冥界众恶其一,外人称为‘鸳鸯官人’,傀儡术精绝。此人神出鬼没,若想寻他,需在浓雾缭绕的夜间,从渡口画舫得了侍女通报,乘乌篷船顺河漂下,才能到达鸳鸯冢、有望见他一面。
“这样是不是……”蔚止言心生莫名蹊跷,“过于简单了些?”
沈欺玩味一笑:“你觉得呢。”
乌篷船舱窄小,蔚止言面对面紧挨沈欺而坐,沈欺这一笑,蔚止言无故背后发凉,回神细想,越想越不对劲。
内心挣扎不休,沈欺气定神闲替他说了出来:“你一定发现了。”
“那画舫侍女是只傀儡。”
“而她这样的傀儡,画舫上必然还有不少。”
蔚止言颤颤巍巍的:“哈、哈哈,是噢。”
剩下半句话,沈欺料想蔚止言已有预感,大约不想直面残酷的现实,好心地没有挑明。
——画舫既有傀儡,通往鸳鸯冢的路上,更注定少不了傀儡。
毫无预兆,乌篷船骤停。
黑河翻起波澜,周遭水面阴影弥漫,不祥得沉重。
沈欺挑帘一看,四面漂行艘艘漆黑小船,船头皆点着盏招魂灯。
漆黑小船行进,借着零零碎碎的昏暗魂灯,照亮了船上林立的傀儡身形!
这些傀儡长相极其割裂,似人的身体,可毛发和器官像被人为缝合起来。奇形怪状的诡异组合,充斥着粗糙的狰狞感。它们无声地挤满小船,凸出的泛白眼球直勾勾盯着沈欺。
无聊的把戏。
沈欺不为所动,傀儡们提起嘴角,嘴巴裂到后脑勺,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远近高低的尖笑环彻河面,傀儡黑船朝他们疾驰而来。
“疑是,外面怎么了?”蔚止言视线受阻,问道。
沈欺碧瞳幽幽:“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
蔚止言顿觉一丝丝头皮发麻,手臂僵硬如有千钧——等等,他自认为今时适应良好,这个“千钧”是哪里来的?
转头,船尾拖过来道道湿漉漉的水痕,几只表情惨白的纸人紧贴船舱,卷上了他的衣袖!
“!!!”
蔚止言瞳孔剧震,切实受了惊吓,直觉往反向躲避,同时外头不知什么物事撞上乌篷船,船身颠簸,他便手忙脚乱扑进了沈欺怀里。
沈欺身上被迫塞了个活神仙,伴随蔚止言无处安放的手脚,天宫云锦缠了他一层又一层,全是蔚止言那身白衣垂坠的繁复纹饰。
纸人直袭面门,现下根本抽不开弓箭,沈欺堪堪忍住将蔚止言甩出去的冲动,搂着蔚止言的那只手在一堆垂饰和飘带里翻找,迅速摸索到白衣袖口,勾出蔚止言袖中檀骨扇。
顺势覆上对方手掌,沈欺紧扣蔚止言五指,带动他打开衔云折,运扇大开大合,数道凛风扇得纸人支离破碎!
利落地放开蔚止言,沈欺嗓音冰凉,催促扒拉在自己身上的人:“你能起来了么。”
受惊的劲儿来得快去得快,蔚止言转瞬起身,目露关切:“疑是,弄疼你了吗?”
沈欺分给他一道凉飕飕的眼神,示意他闭嘴。
蔚止言乖觉道:“好的,我不说了。”
乌篷船所遭冲击越演越烈,沈欺忍无可忍,掀帘步出船舱。
船外定有敌人围守,蔚止言顾不得其他,二话不提,与沈欺一同迈出舱门。
出去以后,面对兴风作浪的傀儡,才回过神来。
夜半黑河,盏盏瘆人的招魂灯,长得比李府更怪诞的傀儡。
蔚止言支扇挡了挡眼睛,聊胜于无。
为什么,为什么鬼怪妖魔总会喜欢以吓死人的方式杀人呢。
蔚止言又开始头痛了。
乌篷船外,傀儡围得密不透风,甚至船底趴伏着好几只,水下伸出湿黏的手,扭动着欲要抓住他们脚踝。
沈欺漠然环视,凌厉煞气狂卷,将附近傀儡尽数撕了个粉碎。
远处漆黑小船摇晃,源源不绝地,从中出现下一批傀儡。
两人背对而立,趁傀儡离船之前,沈欺一箭射穿招魂灯,幽焰引燃了漆黑船身,蔚止言纵扇引疾风,傀儡船陷入火海。
傀儡们接连自燃,惨叫迭起,随后竟扭作一团,互相分食对方的破旧躯体而复生。然而,恶煞与瑞泽纷至沓来——相反的两重力量,攻势同样锐不可当!
傀儡灰飞烟灭,漆黑小船归于寂静。
乌篷船亦不动了,不上不下,停在原地盘旋。
如侍女所说,“鸳鸯官人不喜妄动之人”。乘船去鸳鸯冢有个规矩,中途无论发生什么,禁止离开乌篷船舱。
坏了规矩的人,是到不了鸳鸯冢的。
蔚止言过意不去:“疑是,怪我莽撞了。”
“和你没关系。”
沈欺不以为意,鸳鸯冢主人心思难测,哪怕乖乖听话待在船舱里,也会被派来的傀儡无休无止地骚扰到死。
“去不得鸳鸯冢,便叫他出来。”
再次回到画舫,侍女由原先一人变成了一队,腰身窈窕、态浓意远,而沈欺见之形同枯骨,神色凝肃:“唤你们主人出来。”
列队侍女齐声:“是。”
浓雾突然涌动,侍女们低眉顺眼,福身退走。
雾气描摹出一个男人的影子,身穿长衫,容颜分外鲜活:“我当是谁不知死活,坏了规矩也敢擅闯,原来……”
话没说完,乘愿弓银光闪烁,一箭向他穿心而过!
利箭挑出了他身上细不可见的鸳鸯线,“男人”失去骨骼似的解体——这也是只傀儡。
“雾逢春,”沈欺耐心告罄,加重了语气,“我让你出来。”
便在倏然,浓雾转薄。
轻纱似的薄雾流动,从这氤氲的湿雾深处,款款而来八抬华贵车辇。
一把雾气缭绕的悱恻嗓子,戏腔唱道:
“花谢了,三春近也。”
“月缺了,中秋到也。”
“人去了,何日来也?”
词唱罢,雾散尽,车辇停下,两根细腻手指拨开轿帘,踏出一双缎面锦靴。
现身的是个长发男人,无可挑剔的一张脸,眉眼秾郁而靡丽。发色稍浅,恰是浸润了湿冷的雾蓝,描金锦带编了个花样,束在后颈发间。
男人身穿一件立领宽袖长衫,上绣鸳鸯戏风荷,手心握了把五彩斑斓、光泽绚丽的羽缎小扇。
总而言之,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个善人。
这即是鸳鸯冢之主,雾逢春。
虽为一介凡人,却不老不死,冥界尊称“鸳鸯官人”。称谓虽美妙,相貌亦美妙,其人可是与美妙二字浑无关联。
这人为了做出满意的傀儡,在鸳鸯冢造出个生死池,弹指间置人于死地。曾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肖想鸳鸯官人面貌欲图不轨,雾逢春前一刻笑靥如花,后一刻便能将其摁进生死池里,笑看人骨血融化。
以“阴晴不定,心地歹毒“形容他,都算对他的夸赞。任是鬼怪横行的冥界,也无几人敢直呼其名。
雾逢春此刻倒是心情愉悦:“沈公子找我?”
“原本你们坏了规矩,不该见你们的。谁叫我委实想你得紧,收到传唤,这就来了。”
听起来,他与沈欺很熟络一般。
蔚止言目光稍凝,细听沈欺答复。
沈欺皱眉,冷冷审视兀自套近乎的男人:“方才的傀儡怎么回事?以你的本领,不该做出那般造作的傀儡吧。”
雾逢春咯咯笑起来。
“因为这样才吓人啊。”
“沈公子你看,多有趣啊,”雾逢春有一搭没一搭扇着羽缎扇子,好笑道,“你旁边这位,不正是被吓着了吗?”
蔚止言露出微笑:“劳烦阁下款待。傀儡之术不破不立,礼尚往来,望阁下重塑傀儡时,亦有此种欢愉。”
打扇子的动作停了。
全因他那把折扇,今夜派出的傀儡连把灰都落不到,何谈“重塑”。
雾逢春轻轻眯起眼睛:“我竟才发现,这是来了个……神仙?”
上下端详一番神仙面貌,霞姿月韵,骨相奇绝,天纵之资。
他勾起不怀好意的暧昧笑容:“皮相堪绝,天赐灵骨,是张做傀儡的绝品料子呢。”
“仙君既然来了,索性与我留在鸳鸯冢如何?”雾逢春笑得勾魂,面如春花,“保你从此忘却证道烦扰,作个无忧鸳鸯。”
“不必。”
蔚止言拒绝得毫无回寰余地,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守到沈欺身侧望风。
雾逢春少有的碰壁,他这副皮囊竟有失效之时,不死心地问沈欺:“沈公子,我们打个商量,把你的这位仙君留给我,怎么样?”
沈欺冷眼如雪刃,银弓煞气缠绕。
“雾逢春,你是怕鸳鸯冢近来太.安宁了么。”
“好好好,你不愿就罢了。”雾逢春歪了歪头,终于牵扯到正事,“你们远道而来,为的什么事?”
沈欺直说:“除你之外,有无他人用过鸳鸯线?”
“你这是什么话,鸳鸯线在别人手里可翻不出花样。”雾逢春颇自负。
事实如此,不在他手中的鸳鸯线,便不配称作鸳鸯线。
“那有人拿过么?”沈欺探究道,“我们在凡间见了个傀儡师,用的是鸳鸯线。”
雾逢春嗔笑:“哪个嫌命长的东西,敢动我的鸳鸯线?”唇角忽垂,“……慢。”
“听你一说,没准是有一段。”
他前些日子做了只傀儡,做完看了几眼,有那么两处不够漂亮,便又拆掉了。傀儡部件上残留着一段鸳鸯线,反正是用过的废线,雾逢春懒得费心收回,任它留在了那里。
所以,有个傀儡师抓着漏洞,偷了他的鸳鸯线,跑到凡间作祟,且招惹了沈欺。
雾逢春妖冶一笑。
鸳鸯冢那么多的傀儡徒,去哪里犯什么事儿,他没时间一一管教,但手脚不干净的,另当别论。
沈欺:“哪个傀儡师拿走的鸳鸯线,你能查到么。”
能自然是能。
换成另外什么人状告,雾逢春对内清理门户便算了,不屑管别人死活。是沈欺嘛,雾逢春自是殷勤得很。他十指缠着看不清的丝线,极细极密,丝线穿梭织舞,锁定被窃去那段鸳鸯线的位置。
“他在长生肆。”
雾逢春蹙眉:“沈公子,请你们且去长生肆走一遭,将他找出来,我给你出了这口气,可好?”
沈欺反诘:“怎不是你去?””
雾逢春嗤道:“漂亮的东西才能入我的眼睛,长生肆处处是污糟的事儿,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宽心,决计不会害你们的。”
雾逢春手一招,侍女呈上两只金色面具:“这是长生肆的通行信物,戴着它,那里的人没胆量得罪你们。”
沈欺遂问蔚止言主张:“你可要去么?”
蔚止言毫无原则道:“都听疑是定夺,疑是如何我亦如何。”
沈欺:“……你真的想清楚了。”
蔚止言展颜:“想清楚了。”
他彻悟了,千载难逢的冥界之行——意指此生如无必要绝没有第二遍,既然疑是陪同,此行不去待何时再去?
雾逢春默认他们应了,笑道:“去之前,只怕沈公子的这位仙君需要乔装一二。”
他说得没错。
对冥界而言,神仙灵泽具备致命的吸引。单刀深入冥界的神仙,好似落入匪窝的珍宝,觊觎者将源源不断地哄抢而来,蚁群吞象,直至将其蚕食殆尽。
“我有个法子。”
雾逢春拍了拍手,整座画舫的面皮陈列在二人眼前。
“穿上这个,足以遮盖神仙气息。不知仙君喜欢哪件?可惜不在鸳鸯冢,否则更能好好地招待你呢。”
好好招待,就是把人套进人皮衣裳吗。
满眼各式各样的面具与皮囊,柔软生动得宛如刚刚从活物身上剥下来。蔚止言鸡皮疙瘩起一地:“阁下收藏多不胜举,一时难以抉择,此番便不劳驾了。”
“仙君这是什么意思。”雾逢春道。
“别看我的面具这样多。我的面具啊,就在这里,明晃晃地摆着呢。”
雾逢春一颦一笑别有风致,不知说的是谁:“有些人戴着的好几重面具,可是看不见的。”
“不用你多心了,”沈欺回绝掉他,只收下金面具,“我自有办法。”
不需要雾逢春的傀儡皮,他亦能掩去蔚止言身份。
作别画舫后,沈欺将拘灵镯扣在蔚止言手腕。
拘灵加身,修为气泽一律封印。
白衣神君灵泽隐去,再戴上金面具,光看外表,活生生误入歧途被掳来冥界的王宫世家子。
沈欺:“为防暴露,在冥界少使些仙术,能不用则不用。”
……好一个风水轮流转。
“明白了。”蔚止言飞快地屈服于现实,挽紧了沈欺,把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样子演了个十成十。
“疑是,你和鸳鸯冢是熟识啊。”
隔着面具,他的声音微沉。
沈欺矢口否认:“不是。”
“——不是哦。”
浓雾重聚画舫,鸳鸯长衫倚着阑干,不管没人能听得见,轻声答道。
雾逢春将羽缎小扇别在耳后,十指间股股鸳鸯线躁动不休,那是见了契合的灵脉,想要将之融为一具傀儡的迫切渴望。
“不行,”难得的,鸳鸯线被主人按捺住了,“唯独沈公子,最适宜做成傀儡,却最是无法再动他了。”
“……谁让他啊,是我鸳鸯冢最完美的作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