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欺踏上观镜台,眼前一花,周遭环境乍然变了。
云澜府之景消散,四面八方寂无人烟,入眼渺茫空旷,唯有他孑然一身,立足天地间。
这是观镜台之中的幻景。
镜内天色奇诡,呈半阴半阳、昏晓交割之象,一面暗黑一面纯白,黑白相互抗衡,风潮涌动。
镜台外,卿半夏道:“如何,观镜台给的是哪一道试炼?”
蔚止言广袖一招,台面浮现了入府试炼的景象。关晨赋凑上前去看,瞪大了眼睛:“……这是?!”
沧海遗一粟,天地观一人。
“天问。”蔚止言若有所思。
关晨赋:“你们在哪里找到的新人啊,这是个怪物吧!试炼里最难的就是天问,好几位仙师也险些没通过的!”
见卿半夏神色不对劲,立刻诚心反省:“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用怪物这个词,只是夸张地表示一下惊讶,绝对没有其他任何消极的意思。”
卿半夏这才将谴责的眼神收回去,不慌不忙开导关晨赋:“晨赋,你换个角度想,天问也是最容易的一关嘛。”
“容易?你确定???”
关晨赋无法苟同。
若要说天问容易,必然是相对而言的。这道试炼通常只在面对修为高深之人时才出现,全程无需斗法,只需回答几个问题。但天问之问千奇百怪,入局之人的回答若有差池,就会被困局中,错的次数越多困局越久。
关晨赋犹记得,当年有位云澜府的仙师,是在天问里蹉跎了整整百年光阴才走出来啊!
然而,蔚止言赞同道:“确然,天问虽莫测,说其简单却也恰当。”
关晨赋:不是很想和你们这群怪物交流。
“奇了怪了,这小少年的修为不算高,怎么就遇到了天问,难道观镜台看走眼了?不可能吧……”关晨赋老母亲心态作祟,目不转睛盯着观镜台,关注沈欺将要如何应对。
镜台之中,沈欺正不明所以:云澜府的入府试炼究竟是怎么个试法,把他一人丢在这里遗世独立又是什么意思?
他默默静观其变,一边在脑海里疯狂回想离煜曾经展示过的几道御敌仙术,以防天降杀机。
半晌,茫茫天地不知何处,传来低沉之声。
声音庄肃不可撼动,如钟磬之响,回荡于四面八方,绵延不绝。
那声音在向人发问。
“——黑白之别何解?”
看来不用刚上来就喊打喊杀,真是好极。
沈欺心中大石暂且落地,顿时神清气爽。天地提出的这一问若要较真,恐怕说上三天三夜也答不完,沈欺疏于论法辩道已久,而此时无所畏惧,全凭心意答道:
“黑与白从来无解。”
天地风云席卷成海。那声音稍顿,又发一问。
“——仙魔之道何辨?”
呼啸风云吹动了沈欺腕上的青铜镯,他掖了掖衣袖,道:
“仙魔道一言难辨。”
天地骤然昏昧,两半黑白逐渐交融,世界被漩涡裹挟。沈欺伫立于漩涡中央,目之所及,滚滚乌云铺天盖地。
“既无解难辨,何以证己心?”
“证心?”
沈欺忽而低笑一声。
“证心之证,名为证己,实不过是为人而证。心与意藏于己身,无法予人观赏品鉴,黑与白、仙或魔,自知即可,本无需旁人见证。”
天地沉默一瞬。
“若受非难,又当何为?”
沈欺毫无犹疑,掷地有声:
“坚守己道,任人评说。”
话音落下,转眼乌云散开,漩涡消弭,暗与黑退却,天地归为澄澈。
再一晃眼,他已经出了观镜台。
镜台同时浮现了试炼结果:守心;初等。
竟是一刻钟都未到。
卿半夏表露赞许之色:“恭喜沈公子,通过了观镜台试炼。”
沈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啊?”
没听错吧,枉费他在观镜台里一阵警惕一阵戒备,还复习了不少仙术,却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这究竟是运气的爆发,还是仙界入门试炼的过于体贴,沈欺不禁坠入了深深的沉思。
蔚止言道:“观镜台试炼分为两重,一是道心,一是修为。沈公子的结果,意为通过了观镜台试炼,而修为列在初等。”
沈欺:“原来是这般含义。”
“小沈,你既已通过入府试炼,从此我便照云澜弟子相待了。”卿半夏为他介绍等候一旁的端方青年,“这位乃是云澜掌纪长老关晨赋,你且与他去录入名册,而后至大殿授令便是。”
沈欺道:“沈欺见过掌纪长老。”
关晨赋眼睁睁看着沈欺在一刻钟内走出天问,短暂的震惊之后,多少理解了为何卿半夏、蔚止言会联名荐他入府。通过入府试炼就是云澜府的仙,关晨赋一如既往地担起来知心长老的重任:“没事,不必多礼,先随我来吧。”
沈欺:“是。”
他跟随关晨赋来到云澜广场东南角,有厚厚一本合拢的书册躺在一把长剑上,正是花名册和沦为苦工的逐晨剑。
关晨赋饱含心痛地望了望逐晨剑,还是说起正事:“这是云澜花名册,伸指按在空白页上,它会替你录好个人案卷的。”
沈欺想不通:“掌纪长老,花名册并非不可移动,为什么挑在这里核定名录呢?”直接把花名册带在身边不是更快吗?
没错,有谁会不想随身携带花名册呢?关晨赋沉痛道:“嗯,不失为一个好问题。”
再看花名册,摇头晃脑的,飘出一段文字来:因为今日此处阳光最盛,天时地利,适宜晒书。
沈欺:……
噢,这是一本开灵智的仙书,它有自己的想法。
回答完沈欺的疑问,花名册竖起来,自动翻到一页空白处,沈欺依言伸出手指触碰书页,空白书页上瞬间录入了他的案卷。
花名册复又合好,靠在逐晨剑上优哉游哉地晒起了太阳。
关晨赋实在没眼看,转过身领着沈欺继续走流程:“名册录好了,走吧,我们去大殿,授令仪式即刻开始了。”
两人到达云澜大殿,关晨赋引导沈欺加入新生队列,与本届其他弟子一道依序立于殿内。沈欺站定,下一刻,着杏衣衫的明丽神姝现身殿上。
云澜二府主卿半夏此刻不若平日随意,神情端肃,面朝众人昂首而立,翦鲸在畔,又添凛然不可犯之感。
关晨赋率数位仙师候于一侧,亦是一改慈蔼之色,全副持肃然庄重之貌。
授令对新晋弟子而言乃是踏入云澜的第一步,自然丝毫不可疏忽。殿内弟子不由得屏气凝神,恭候授令仪式开始。
卿半夏一一环视众人,道:“诸位选取云澜为修道之所,凭己身才略通过入府之试,行将成为云澜府学生,此是云澜之幸事。”
其后,台下每位神仙眼前现出一块精巧的白玉令牌。
“此为云澜令,是云澜府弟子之标识,也是府内修行不可或缺之物。云澜一人一令、均有可循,道消则令毁,望各位时刻随身佩戴,若在外如遇异况,可酌情摘取。”
沈欺接过浮空令牌,触之温和有灵,是极珍贵的仙山灵玉制成。
众人各自佩好云澜令,卿半夏容色一整:“从此往后,诸君为云澜弟子。半夏身为云澜前人,今日将三则寄语送予诸位。”
满目鸦雀无声,聚精会神聆取府主教诲。
“其一,望汝谨守仙道,砥砺修行,诚待师友,广结知交。”
“其二,望汝能明辨是非,且具山海胸怀;葆新奇之心,秉破旧之胆气。勿忘守心随意,力求严肃活泼。”
“其三,望诸位于云澜道术皆有成,有朝一日若觉与云澜志不相同,诸位尽可言明,云澜定当以礼相送。然若违背道心,犯下云澜不容之举,云澜亦将除之求义。”
“以上,便是半夏乃至云澜,对诸位的寄望。”
众仙齐声道:“是!”
话毕,卿半夏面色缓和下来:“此外还有一言。”
众仙洗耳恭听。
卿半夏倏地扬起唇角,笑靥如春风满面,朗声道:“欢迎各位新生入府!”
满堂忍俊不禁,当下众人放松了神识,一片喜色。
关晨赋清了清嗓子:“授令至此已毕。云澜弟子居所设在西南方向游仙十九栋,各位的居舍就在那里。今日新生还未设置课业,大家可以自行熟悉云澜境况。”
“观镜台试炼已将各位分入各个级等,云澜令中可查看你们各自所需修行的课业,从明日起开始修习,届时将由各等仙师长负责指导。如有不解之处,可借助云澜令查询,游仙十九栋也会有师长为各位答疑解惑。”
关晨赋事无巨细地嘱咐完新生注意事项,弟子们逐渐散去,一时间驾云御风瞬移各显神通,满怀着入学伊始般的兴奋飞快走远了。留下沈欺望仙术兴叹,落在了最末尾。
沈欺是最晚走出云澜大殿的,索性一步一步慢慢悠悠,权当春日踏青,马上离开云澜主岛时,迎面撞见白衣飘飘的一袂人影。
沈欺止步,照着云澜弟子的称法,道:“三师尊。”
蔚止言:“授令已结束了?”
沈欺:“是的。”
蔚止言:“关于赤鳞珠,恰有一事还要与你说。”
“洗魄灯置于云澜府极东九重仙阙,每至旬末,我们便在九重仙阙引出你体内的赤鳞珠,你看如何?”
“九重仙阙,”沈欺记下这个名字,“我晓得了,谢三师尊。”
“不妨事。”蔚止言眼底漫了层端雅笑意:“云澜府弟子不知你的确切身份,你在云澜修行无需顾虑仙人之别。遇疑难时可询问各同学师长,若不介意,也可往九重仙阙,止言当尽力相助。”
沈欺眉眼弯弯:“劳三师尊费心,沈欺定不负所望、勤勉修习。”
他不着边际地想,万一他真的修仙有成,也许哪天就会变成令妖魔鬼怪闻风丧胆的仙呢。
======
云澜三位府主常在府主院议事,府主院位于云澜府东北,自主岛通往府主院的云路上,卿半夏与蔚止言在行路间隙谈论着新生事宜。
“这回入府的神仙倒是各有长处,当然,若论不同寻常,还是没人比得过小沈。”
想到什么,卿半夏突然促狭一笑:“蔚然啊蔚然,这下子你可欠我一个人情。”
蔚止言不做推诿:“来日半夏需要这个人情时,只管开口就好。”
卿半夏理直气壮地同他计较:“放心,我记着呢。绝不会让你白得人情的!”
她提起入府试炼的异况:“适才小沈修为浅薄却遇到天问,你似乎不是很惊讶。”
蔚止言:“半夏亦然。”
“哈哈,叫你看出来了。”
卿半夏:“我料想这和他的灵脉有关,小沈灵脉奇异,又因奇遇身负仙泽,如果不是仔细查验体内,神仙也难以发现他还是凡人。难得观镜台第一回受到表象迷惑,误给出了天问。”
蔚止言慢条斯理的:“阴差阳错,未必不是最契合他的。”
卿半夏:“不错。”又道:“他应对天问的表现,你觉得怎么样?”
蔚止言抿唇,轻轻笑了笑。
“不得而知。”
“那你笑什么?”
蔚止言郑重其事道:“沈欺通过天问的时间极短,想来观镜台对他很是认可。”
“你说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吗?”卿半夏无可奈何,不再谈论天问了。
“好了,小沈既然也来了,那就说说你欠我的人情吧。”
满含探究的视线落在蔚止言身上,随即,卿半夏问道:“蔚然,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我配合游说、又执意请我邀他入府,为的究竟是什么了吗?”